海韵.散文

曹雪枫

海韵 他很难梦见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他太现实了，以至于不爱做梦。而最近他总是梦见一个人，虽然过去她也偶尔在梦里出现，但他并不在意。梦里与自己自由自在比翼齐飞的她是自己的初恋情人。在他婚姻幸福的时候他总是在梦醒的时候告戒自己：走到一起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何必回忆呢！ 而当他自以为完美的婚姻突然走到穷途末路时，他却忽然间倍感酸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把握呢？为什么要在默然中放弃呢？ 于是，他会忽然翻出过去的老照片，径直找到她留给他的唯一的一张珍藏的玉照，长久地凝视和端详。看她在树木掩映的花坛围栏上静坐，看她若有所思俏丽的模样。渐渐地把自己的思绪沉浸到照片的背景中，渐渐地把自己的回忆展开在她淡淡的微笑里。 大三那年，是他一生中的一个低谷。大他一岁的哥哥，在一个夏日，永远地离开了他。悲伤是难免而持久的，乃至多年以后，他在一个清明的前夜写下了一篇可以说是感人至深的悼文《寄送天堂的问候》（节选） 兄弟，我知道你是为爱而忧伤疲惫的，又为忧伤疲惫而心力交瘁，不然，如此擅长游泳的你，绝不会意外地溺毙在不深的江水里。 生前，你喜欢纪伯伦的诗，尤为推崇他的《泪与笑》。你说生活就是在有形的泪水中去追逐梦想中的欢乐与微笑。你别世离去前三天的夜晚，我们曾彻夜不眠地交谈。我听你对爱情的渴望，对生死的认识，想不到这交谈竟然成了我对你最后最深刻的理解。迟悟的我虽懵懂，但也深知父母对你向往婚姻的消极反对，言语中，他们总是不屑于你的选择，行动中，他们总是极近冷漠地对待你和你的女友。你们毕业时，父母在内心抵触和无钱无能的状况下，无力改变你留在家乡，女友回到哈尔滨的注定分别的局面。 地域的阻隔注定只能加深你们的思念，你们只能通过往来的书信传递寂寞和相思。邮差到来的时候，是你最兴奋的时分，虽然我不能分享你捧读情书时的幸福，但我想那一定是你焦渴的心灵所渴望的甘露，黯淡的黑夜之中所渴望的火种。 你曾设法调转哈尔滨，可当时那只能是徒劳的南柯一梦。我深知你的无奈，你的苦痛，你因此而失眠，因此而倾诉，我因此而陪你不眠，可我又有什么能力帮助你呢？除了静静地倾听。 长谈后的第三天，是个特别特别的日子，特别就特别在“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象在那一天出现了，那时我正和放假在家的父母在家里包饺子，这稀奇天气的到来，似乎让家里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古怪的预感，这时，和你一同游泳的那个人独自回来了，明知故问地问你有没有到家。 不祥的预感就这样成了残酷而突然的现实——晚上你已躺在阴森森太平间里。 仿佛从那一天起，漫长的雨季就正式开始了。出殡前的日子里，一向肃静的老屋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只陌生的蟋蟀，躲在角落里整夜不停地哀鸣。我想那一定是你，在用异样的语言对我和不知情的别人诉说着你的哀怨！可是，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听懂你幽怨的语言呢！ 出殡那天，天下着大雨，雨打在盛殓你的铁棺上，我站在敞篷的卡车上，注视着那冷漠无情的金属。那时，哗哗的雨声和雨点击打铁皮棺材的当当声混合成一曲悲哀的天籁。我知道连上天都在为一个为爱疲惫而夭折的你弹奏起了安魂曲。 大雨中你知情稍晚的女友在她胞弟的挽扶下，从哈尔滨急急地赶来，一下火车就一路打的追赶着灵车，只为最后一次见你。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你听到了吗？她那滂沱如雨的泪水你淋到了吗？她那抽噎中的昏厥你看到了吗？她那醒来时欲哭无泪的无奈你感到了吗？ 我想这情景该是你灵魂飞升前最大的安慰了！此后的十多年里，我又看到过很多很多的眼泪，但都没有她的泪水真诚而淋漓尽致。我甚至在冥想中奢望，奢望我离去时候，也有这样真爱我的人流着真爱的泪水，为我灵魂的启程而送行。………… 随后，他把一切看得很淡漠了。清贫的家境，刻板的父母，暗淡的毕业后的工作前景。让他不敢去奢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什么美好的事情能够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新学期伊始，带着满心惆怅的他，无精打采地随学院的团委去迎接新入校的新生。而这一接，却打破了死水般的平静。 玲玲，一个清纯俊秀，语言甜美，笑容亲切，身材苗条，步态轻盈，温柔可人，长发如瀑，如同带着露珠的嫩葱一样挺拔的女孩，忽然象一道眩目的闪电，瞬间突然撕开了合拢在他心灵的黑幕。让他灰暗和冷寂的心灵，骤然间沐浴到了阳光般的温暖。 愉快的交谈中，他很快就牢记了她的名字，不觉地由衷地赞叹到：名字真好记，简直就是一个拂晓的精灵，对于好写作的人来说，也意味着拂晓降临的灵感。 玲玲听罢好奇地问道：难道你也爱好写文章吗？ 是的，我写不出什么大作，今年的十一我恰巧要筹办全院的诗歌大奖赛，你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欢迎你参与。 那太好了，我也写点小东西，写得不好，以后还要请前辈多指教呢！ 谈不上什么指教，我真的希望你能到学生会里来一起工作，相信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在一起一定能很愉快的。 这约定真的就在不久后成了现实。出类拔萃的玲玲凭借她的天赋顺利地进入了学生总会，成了他的左右手。并成为学院大小晚会上光彩夺目的主持人。 越是深入地了解，他越觉得玲玲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女孩子。认识她真的是自己三生修来的福分。 玲玲父母双亡，有两个妹妹在上高中。姐妹三人靠父母单位的救济金度日。家境虽然贫寒而多难，但她却活得简单而快乐。她简直就是贤妻良母和时装模特的有机结合体。一个从表到里，表里如一的绝色佳人，普普通通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是曼妙迷人，普普通通的语言从她的口中表达，仿佛就是最动听的诗篇和音乐。 他无法拒绝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善良与聪颖。不久，他就发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玲玲。哪怕是短暂的相聚，都让他日夜期待，哪怕是短暂的别离，都会有数不清的纷飞的思念化成痛苦的煎熬，而他竟然心甘情愿地承受着。 他想义无返顾地追求和拥有，却常常在家兄的前车之鉴前无奈地降温和止步。那个时代的大学分配是很机械的，容不得人有太多的选择，毕业生大多都是分回各自的故乡。而玲玲的家就在学校的所在地，而他的家却在遥远偏僻的风沙故里。 他在拥有和放弃之间左右为难，难道用自私的爱把可爱无辜的玲玲带回那个偏僻贫瘠的小城吗？积极时他在《四季》中告戒自己：面对盛开的花朵/不去想花落的时刻/盛夏也从不想/怎样邀秋风来做客/秋天不想冬日的寂寞/只是珍重今天的生活。转而，他又在《雨后》中告戒自己：柏油地的积水洼里/微风轻皱着水波的眉头/在别人的视野里/我踩着自己的倒影轻走/垂目瞰视深邃的天空/昂首依旧见白云遨游/无意中踏进平静的水面/眨眼间踩塌了几幢高楼/水面下我的身影/悠然颤抖/提醒我：脚底下有路/可得当心地走/ 他忽而莫名鼓舞，忽而小心谨慎，知难却步，而此刻的他留给他自己和传达给玲玲的只是他的无助和茫然。 十一的联欢会上，玲玲朗诵的《致橡树》配着里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他呢，却在聆听中幻想，自己就是那棵诗歌中高大挺拔的橡树，和玲玲那棵木棉一起根纠缠在土里，叶相拂在风里，永远地不离不弃。 诗歌展览评奖的结果揭幕了，在评委中举足轻重的他毫无悬念地把玲玲的一首《爱的四季》推举为一等奖。他推荐的理由是，玲玲的诗歌很完美地运用了现代诗歌的通感和象征。“我捧一怀春风走来，我噙一眼秋水离去。”单单这两句，一暖一冷，一来一去，一喜一悲，一春一秋，一生机盎然，一肃杀凄凉的对比，就在张弛和舒放中触动了他。 忧郁伤感的他仔细玩味着这十六个字，似乎感觉两句诗像似冥冥中暗示着他和玲玲这段美好朦胧的感情的谶言，暗示着希望的开始，暗示着失望的结束。 真的不能让她捧一怀春风走来，再噙一眼秋水离去。爱她就要让她幸福，与其自己不能给予，把她带到不可知的未来困苦之中，还不如放弃。于是，他做出了一生中最伟大也是最愚蠢的选择，让一段美好的感情在萌芽的霜冻期就无疾而终了。并终于铸成了一生中永久不愈的伤痛。 在落幕的哪个秋季，他送给玲玲两本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和《无怨的青春》。他本想在扉页中写到：因为有你相伴的芬芳的四季，我才拥有无怨的青春。但最后，他还是在扉页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他也曾很仗义地对玲玲后来的丈夫，他后来一生的朋友说：你尽管放心地去追她吧，我不会是你们之间的障碍，她是个难得的好人，也是我一生中最不想舍弃，最想让她幸福的人。但是，我没有带给她幸福的条件和勇气，我只能选择逃避。否则，我不会是真诚祝福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情敌。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伟大而愚蠢的决定是多么的让他沮丧和懊悔了。玲玲再也不会在每个周五的晚上来他的宿舍小坐闲谈了。他的室友，每到周五吃过晚饭的时候，总是习惯半开玩笑地说“老弟，我们先走了，你小老妹儿该来了。” 过去，每到这时，他的心中总有说不清楚的自豪和甜蜜。而在那个落幕的周末他只能尴尬地告诉那些开着玩笑起身欲离开的室友们说“兄弟们，你们不必走了，从今以后，小老妹儿不会再来了” 室友们一头雾水，他更是满脸的苦涩。 有玲玲陪伴的夏秋过去了，初冬里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个寂寞。他不想呆在校园里，舞台上，操场上，走廊里，食堂里，再遇见玲玲，昔日那种甜蜜的渴望和悸动，变成了难以名状的痛楚。 他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于是，他只好更多地投入到校外的车流人流里，象魏晋时代驾车载酒远游，无路时哭泣而归的阮籍。来来去去而毫无目的。 他更多的是去松花江畔，看逝者如斯的江水，想让江水流走已逝的岁月和忧愁。一天他在江畔踯躅时，目光忽然被一个酷似玲玲的身影所吸引。他明知道这是错觉，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不离不舍地追随着那个身影远去，走过好长好长的路，走上了松花江的铁路大桥，走向了大桥另一端的松北镇。 列车呼啸而过，江水悠悠流淌，客轮激荡着重重的浪迹，斜阳在水面散落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深邃而众多的涡流，仿佛玲玲的心和眼睛，闪烁着大海般神秘的韵味和召唤。一瞬间，他真的想纵身跳下去，去做最后一次毅然的投入。 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了，他无奈地折返回此岸，并在折返的途中构思并写下了一首《海韵》 会的 为了忘却那一声声海韵 我会走在那幽静的小路上 尽量什么也不去想 却忽然为了一个极像你的影子 追随好长好长的路 甚至走回那熟悉的海滩 直到苦笑 堆上无可奈何的嘴角 才真正意识到 我该回去了 折返的路上 回望着一涡一涡的海水 旋起一簇一簇的阳光 你灵魂的远景 闪烁在碧波深处 海很神秘 可你更神秘 真的不想就此离去 禁不住一直走进那汹涌的波浪 去拥抱海洋 但愿奇迹 能把我变成一条快活的小鱼 让我在海底尽情的游弋 永浴大海的温情 可奇迹并没有发生 博大的海也没能 把我和我的冒昧宽容 醒来后 我依旧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真愿 这是一个美丽的孤岛 从此再也没有人打扰 我可以像鲁滨逊一样生活 我可以天天看海 夜夜听潮 别再做非份之想了 找到我的朋友让我知道 我依旧在最初的岸上 而那遁世的孤岛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童话 我真的要走了 去到那远离大海的地方 海只是鱼类的世界 而我只能在陆地上生活 可是 即便我走进群山环抱的幽谷 我也会 会拿起行囊里珍藏已久的贝壳 放在耳边 对着大海的方向 在风中 聆听那遥远而亲切的海韵 从此《海韵》就是他忘也忘不掉的玲玲的代名词，很久以来，除了在不幸的生活中追朔那遥远的回忆。幸福的时候他从不谈起这个心底的秘密。但无论沉默到多久，《海韵》都已成为无可替代的永远的回响和存在。 现在，回忆中他忽然牢记起海明威老人奉劝年轻人的一句话“千万不要迟疑去开启一瓶陈年的香槟酒，更不要迟疑去吻一位你所爱的姑娘。” 此时此刻，这话，他要在沉默中说给所有人听。 （文原创，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图片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