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读书(下)

瞬间风过

<br> 四.<br> 对于知青下乡,过去有人说“农村也是大学”,现在有人说“青春无悔”。对此高论,我懒得一哂。我只想说,下乡对想读书的知青来说,不是利好。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讲述她和钱钟书在河南农村劳动情况。分居两处的夫妻见面时,当杨绛阿Q地说: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钱钟书只说了句“没有书”。<br> 岂止没有书,也没有时间、精力和心情。我下乡带了几本书,一是严阵的诗集《琴泉》,写安徽的;二是浩然的短篇小说集《春歌集》,写农村的;三是上海英语广播教材。<br> 后来买了本线装的旧书《古文观止》,也带着。但真没好好读过。特别是英语,我听遥远上海传来的广播,只是在寻求某种安慰。父亲总是按时给我寄来上海的《学习与批判》、《朝霞》 ——这是造反派中办得最好的两份期刊,同学徐宗浩在当兵,给我寄来部队的文艺刊物,珍贵然杯水车薪。<br> 回沪探亲的日子倒是读书的好机会。到上海除了亲情友情外,还有期盼的享受。物质上,可以吃到红烧大排和冰砖,精神上,可以多多读书。顺便说一句,在四十年前,绝大多数地方是吃不到大排,因为在那里,市场上的猪肉没有像大排那样切割的;而其他地方即使有冰砖,奶味口味差远了。<br> 还是讲读书的事吧!到了上海,我凭着临时户口证明可以大模大样地进入市、区图书馆尽情阅读了。上海有些书店还设有新书阅览处。比如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底层楼梯旁就有,我在那里读过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和休谟的《人类理性研究》。图书管理员不再怀疑地打量我,而是把有点怜悯的目光落在我黝黑的肤色上。<br> 真正的大学方是真正的读书好地方。众所周知,我们外语系77级学生是最苦、最勤奋的。大概也是最喜欢读书的,我指的是读本专业以外的书。比如有同学研读古汉语、法学、历史学,后来考取了这些专业的研究生并大有建树。<br> 我则继续赏读古今中外文艺作品。后来想考研读语言学,因为该专业设在中文系,我就抓紧时间,把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所有课程的书研读了一遍,包括汉语史、音韵学、文字学,方言学,还有语言学理论和语言学史。从此语言学成了我的又一阅读上的偏爱。若干年后,我在上外重拾语言学专业时,我又系统地进补了近年来的语言学重要著述。<br> 毕业后当了英语教师,因教学而研读了许多英语语法专著,如叶斯泊森、夸克、斯旺的书,转而又研读了现代汉语语法大家赵元任、吕叔湘、朱德熙等人的专著。我曾经的同事小杜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后来考取了复旦中文系的研究生。是他引起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兴趣,而这原来正是我的短缺。经他推荐,我读了钱钟书的《围城》和张爱玲的《传奇》。在80年代初钱钟书还是冷门,张爱玲则在文学史教科书上查无此人,一般中文系的师生连她的名字都未听说过。后来,我在某现代新诗欣赏辞典和某现代作家书信欣赏辞典上撰写了诗人玲君、邵洵美和朱湘的短文,算是在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读书心得。<br> 八十年代流行港台的文艺作品,我自然不落下。那些琼瑶、岑凯伦的小说,不少是从我的可爱女学生那里借的。后来我索性每周用一节课给暗暗喜欢爱情小说的学生上英语课外阅读,教材是Erich Segal的小说Love Story(《爱情的故事》),几乎成为佳话。 武侠小说也读过。不过,待我总结出“年少的打不过年老的,男的打不过女的,所有人打不过僧人(或道士):僧道之人中,年少的打不过年老的,男的打不过女的”这一伟大规律后,就从此罢手。 <br> 书多了,读书的条件、环境大大好转了。读书的经历反倒平淡了,可以吹吹的读书故事也几乎没有了。我拿工资后,有钱可购心仪的书,于是开始有了自己的藏书。80年代,书价不贵,我的工资也不高,每月才几十元。我全年买书总要花八十多元。过去的1元大致等于现在的100元吧?那么,当年我每年是花了相当如今的八千多元来买书——也蛮拼的。<br><br> 五.<br> 除了在农村外,我的读书人生和图书馆总是有着联系。我在安徽某中学教书时,读了校图书馆几乎所有中国现代文学的书籍,还让阅览室破例允许我把新出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一本本轮流带回家通读。我是县城图书馆的常客,在那里读到了赫赫有名的《金瓶梅》。该图书馆借书原本是免费,但此书却要收费,而且拆散成多册。也许是由于多次收费加上多次等待的缘故,我不太喜欢此书。到了上海后,我因研读文字学,还请远在合肥上大学的学生张义彬从安徽大学图书馆帮我借来裘锡圭《文字学概要》。更远的,是请陈嘉敏同学的儿子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图书馆帮我找来一份用微缩胶片保存的博士论文。我在上海化工专科学院校区教学时,也在学院的图书馆借过书。九十年代中,我就持有市、区图书馆的借书证。那时查书借书还不方便,现在是大大地进步了。<br> 大人物在利用图书馆方面给我等树立了光辉榜样。毛泽东除了在图书馆自学过外,本人也曾在老北大图书馆当过管理员,那座红楼我专程拜谒过。马克思据说用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的大英图书馆我也短暂参观了。列宁同志见多识广,说是把图书馆看作当地文化程度的标志。诚哉斯言!我在英国凭学生证办过当地公共图书馆的借书证,且不要押金。我2001年在加拿大进修的UCC是所小大学,藏书不多,但有馆外互借系统。当时我还不了解也不太相信,后来试了试,竟从遥远的其他大学找到了不少我寻觅已久的资料。论文给你打印件,书籍给你邮送过来。每次只收你1加元(实际费用不少,都是图书馆出了)。 对比国内的情况,我十分感叹。我当时正在做硕士论文,为找参考文献,曾去本市的复旦、上外和华东师大,我感激他们开恩让我利用其图书馆,但当时这些名校图书馆还不方便不先进,特别是其中有些学院、系阅览室的工作人员真不敢恭维,甚至让我至今有屈辱之感!图书馆是读书人最好的家园。但如果图书馆让不爱读书的人管理,“好”字上面得加个“不”字。<br> 有人(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堂,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对此话有保留。我认为天堂应该是开放的,春华秋实,山川殊美,人物异态。天堂般的读书,不应该只是凭几默坐。比如可以在车上、航班上、旅途中,一卷在手,心旷神怡。我二次进疆,就是一路读着西域史过来的。现在有Kindler, 网上又下载了天量的电子书,等于随身有了一个庞大的图书馆。还有,读了书,总想与人交流。最怀念在大学晚饭后与同学胡聊的时光。多是聊各自读的书,短而精粹,不读也醉。<br> <br> 六.<br> 从广义说,书有多种形式。比如《茶花女》,我是最早听中学同学陈伟年口述的,还有《雪虎》,是从插兄王方明嘴里听来的。后来我读了文本,感觉还没有他们讲得来劲。文革中流行的手抄本,我只读过《第二次握手》和《天安门诗抄》。后来正式出版了,读起来却少了神秘和紧张。<br> 读书之读,也有广义和引申。有些书比较抽象严肃,但其注释很有趣,例如《毛泽东选集》的注释就很有可读性。为了流芳百世而放火烧了阿尔忒弥斯神庙的人物Herostratus,我是从《斯大林全集》的注释中读到的。人民出版社旧版《鲁迅全集》的丰富注释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抄书,苦亦乐,效果好。我中学时除了抄过部分《鲁迅全集》,还全文抄过《三曹诗选》、《宋词选》和《唐诗三百首》。<br> 有趣的是,我抄的《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弟弟在团干部学习班上拿去给其他共青团员看,他们竟认为黄色。弟弟告诉说,这是马克思抄给未婚妻燕妮的,无人相信。我的读书笔记中亦有大量的抄录。在大学及其大学后的一段时间,我读书时用专业卡片做过不少摘记。<br> 读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出书和写书了。读书人出息了,印行一本、若干本自写的或钟爱的书,有品味的。以前不是说嘛,名人应该“起它一个号、坐它一乘轿、刻它一部稿、讨它一个小”。不谈“号”、“轿”和“小”,只说“稿”。一般来说,先有读书的积累,方有写书的可能,或有出书的机会。反过来,有时,写也可以促进读。有教授古汉语的老先生,命学生练习写古文古诗赋,以体会古人的写作,提升阅读古典作品的水平。我是个没出息的读书人,但我读古代文学时,也曾试写过古诗词和文言文,玩掉书袋。读马雅可夫斯基时,也曾学写楼梯诗。写得蹩脚总比没写过好。我窃以为,而且固执地窃以为,会读的不一定会写,会写的一定会读。 <br> 有人说,真正的读书,应该是读闲书。什么叫闲书?即无用的书,非必读书。不带功利,不计得失。所以,读那些专业性强的书、实用性强的书,不算真正的读书。这种说法我理论上同意。但有些理论最怕联系实际,尤其是联系到本人的实际。本人自诩悦读之人,本想读书以数量取胜,怕这样一来,会大大损伤我的虚荣心。<br> 像养生药膳之类的书,读了不算可以接受。还有偶尔翻翻的菜谱、棋谱、旅游攻略、摄影技巧,不算也罢。其他的呢,割爱就难。<br> 比如说,我读过众多的中外文学作品,包括文学理论、评论、美学、作家传纪之类,因为我读过外语和中文专业,这些都算专业书籍。由于外语专业要求学外国历史,中文专业要求学中国历史,文史不分家。好嘛,一大堆文学历史书去掉了,包括屈原、但丁、李白、莎士比亚和魏晋、唐宋、希腊、玛雅。大学里除了主修英语,我还辅修了日语、法语。自学西班牙语时,还读过西班牙语的读物。这些也不能算读书!<br> 又比如,从索绪尔到乔姆斯基,从王力到陆俭明,还有历史比较语言学、词汇语义学、方言调查等等的著述,因为我学过语言学专业,也应该统统去掉。<br> 再比如,我曾在职工大学客串过政治课的教学,所以有关党史、哲学、政治经济学、政治人物回忆录及传纪,甚至逻辑学、佛禅方面的书决不能算闲书了。我担任高职班班主任,一学期的班会课被我用来给学生作电影方面的讲座,所以,我读过的电影书籍也不算闲书。我在电视中专上过会计英语课,为此下苦功读过英文版的西方会计学。这当然也不算。我读过一些电脑和信息技术方面的书籍,但我给进修教师上过《电脑英语》和《未来教育》,也算不得闲书。我从事中学英语教研工作多年,浏览过中外各派外语教学教法理论书籍,如今一概不在真正的读书之列。<br> 我爱好集邮,常读集邮方面的书,比如目下正在研究《国际集邮联合会 FIP 竞赛性邮展规则》。但此书非常实用,故不算真正的读书。我读过不少动物学和古生物学的书籍,特别是关于马和老虎的书,如《中国养马史》、《虎》([英]苏茜•格林著),按理算是闲书了吧?但考虑到我集邮的专题包括马和老虎,所以又归入实用性书籍一类了。不算!<br>…………<br>还有一些读过的书,是不是闲书也很可疑。<br> 仔细看看我近年来的读书单(我用读书单记录自己全文读完的书籍,主要是防止自己重借、重买、重读。年纪老了正在痴呆中,健忘),每年都有一百三四十本吧?但这样弄下来,剩下真不多。估计真正具有闲书身份的是如下的这些:<br> 《鞋履正传》<br> 《吃的艺术》<br> 《老婆的历史》<br> 《码字的女人》<br> 《男性阴影与女性贞节:明清时期伦理观的比较研究》<br> 《鸦片史》<br> 《挖鼻史》<br> 《人类“吸猫”小史:家猫如何驯化人类并开始统治世界》 <br> 《人类砍头小史》<br> 《中国骂文化趣谈》<br> 《小人研究》<br> 好吧,我看上去是不是口味很重?<br> *****************************<br> 写长了。<br> 书呆子谈读书,没完没了。<br> 最后,检讨自己的读书。<br> 我读的书是多是少尚无定论,但内容肯定过于杂乱,缺乏深度。胡适这么睿智,他的美国女友韦莲司劝其读书毋杂、务求精进,他深以为然。我凡夫俗子,还贪多嚼不烂!戒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