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年又清明,去看父亲。一捧鲜花,一壶好酒,一瓣心香,还有或许有用的纸钱。深深地揖,念念地想。</span></p> <h1><p>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此话一点不假。从小就对父亲无比的眷恋。在那什么都提倡革命化的年代,不记得何谓节假日,父亲在家的日子就是节日。那时父亲工作很忙,经常要出门。每次我都是一只手拽着衣角,另只手里紧攥着父亲给的糖,哭得撕心裂肺,直等到看不到父亲的身影,这才抽泣的去吃那糖,却早已融化在手心。</p><p><br></p><p>父亲真正离开时,我拥着他逐渐失去体温的身躯,却没有了眼泪。感到一个升腾的灵魂和一颗下坠的心。一个声音无比清楚地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最爱你和你最爱的人走了。“爸爸”这个词永远的从我的口中消失了。</p><p><br></p><p>以后的日子,我试着用庄夫子的观点来看生死:只是形态的转换罢了。何况天上一日世上千年,不过时光一瞬,父亲一定会在那里等我,届时一声亲切的“丫头来了”,多么令人神往!足以让我忘却一切人间的烦恼和牵挂。</p><p><br></p><p>父亲是在高中快毕业时投笔从戎,热血报国参加抗战的,之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中的所有西北战役。部队进疆时即已是师级干部,前一段电视上热播的在新疆剿匪牺牲的罗少伟,就是在喝了父母喜酒的当晚遇难的。当年哈密市中心所立的纪念碑的题字也是父亲为悼念战友而手书的。</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解放后酷爱读书的父亲一直希望有机会完成学业,于是进了解放军最高学府南京军事学院学习,不料刚一报到,身份就由学员变成教员,从此开始了他漫漫四十多年的教育生涯。历任军事学院中共党史教研室主任、外国留学生系政委,中共党史研究会副会长……</span></p></h1> <p><br></p> <h1>1958年出版了父亲主编的全国第一本《中国共产党历史简编》,作为全国大专院校的教材。今年隆重召开的全国党史工作会议,对此书只字不提,第一之说已重新分配给了今人,l历史可以修改,写历史的人当然也可以更换。<div><br>父亲仪表堂堂,年轻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老年后鹤发童颜风度翩翩。既有读书人的高洁儒雅,宁静淡泊,又有职业军人的雷厉风行,霹雳火爆。</div><div><br>父亲一生坚定地信仰那未曾修正的主义。虽然我常笑其为愚忠,但心底里还是敬佩的,尤其在这无忠无信的年代,更是弥足珍贵。父亲读书不倦,学贯中西,名牌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母亲在他面前如同中学生一般。<br><br>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父亲为人坦荡豁达、清高孤傲,耻于为弼马温之职摧眉折腰,即使只是张张嘴,他的一些旧部情愿为他奔走,去得到本该属于他的待遇。然而他就是那么不屑。大家说起来都为他不平:没见过像他这样有能力、有才华的人,在一个职位上踏步四十年,最后被归入了无冕将军录。<br><br>父亲的晚年,世风日下的社会,一些我们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却让老人眦目切齿,痛恨不已。最后一次回乡,看到富庶的家乡,人民被贪官污吏、苛捐杂税弄的难为生计,父亲痛心的夜不能寐,直书总书记江泽民反映情况,最后虽然问题得以局部解决,但杯水车薪的功效父亲是心知肚明的。一本厚厚的《中国农民问题》,老父一直看到病床上,沉重的看几页停下来,闭目叹息,最终也没能卒读。<br><br>父亲于我亦父亦师亦友。他对我们兄妹教育身教多于言传,要求很朴素:为人要正直、拒绝庸俗;要珍惜生命,哪怕是一草一木一猫一狗;可以适当享受,但切忌贪婪;要慎独,一辈子不要背良心债;要敝帚自珍,不为贪图小利轻贱了自己;……至于成才嘛,顺其自然,是什么材料干什么事。从不用自己的期望来造成对我们的压力。<br><br>我一生中最怀恋的时光,是在文革时,父亲被打倒靠边站,勒令停职“老实交代”,无遍数的做“触及灵魂的检查”。大字报铺天盖地吓得我不敢上学。父亲把困惑苦闷藏在自己心中,却经常一辆自行车载着我和二哥(大哥被赶到农村去了),两个惊恐的小儿女,行进在廖仲恺墓、植物园、明孝陵、中山陵的静谧的林荫小道上,谈诗文讲历史,看看花问问鸟,辨认各种植物。借大自然之力来陶冶我们的性情,安抚填补我们在那个疯狂年代的浮躁、无知和空虚。<br><br>后来,父亲被发配的河西走廊,我和母亲止步于凉州,父亲一人独往春风不度的玉门关。那是个不读书也没书读的年代,我基本上像荒了的草,随性发展。大部分时间是独自迷茫的扎在他的书堆里,蜻蜓点水的按兴趣翻阅,不求甚解,反正开卷受益嘛。有父亲在身边时,读书就幸福多了,他像一本可以语音查询的百科全书,随时可以排疑解惑。被我戏称为智叟。<br><br>父亲热爱生活也会生活,离休后闲暇生活安排得丰富充实。读书看报自不必说,练书法养花草常年累月。小小的一个庭院,春天墙头蔷薇斜卧院内姹紫嫣红,夏季小楼被爬墙虎包裹楼顶凌霄火红,秋月时金银花香飘四里鸣虫声不绝于耳,冬日棕树经冬犹碧腊梅傲雪斗霜。池中有鱼,笼中有鸟,季季有花。自种的石榴、葡萄、梨、柿子天然无公害。家里本来养有一只猫,后来又收留了一只流浪猫,两猫合力繁衍子孙,最盛时期竟达十余只。<br><br>一到周末,父亲必然打来电话,殷殷的询问回不回来,要吃什么。父亲喜欢喝酒,每天两小蛊,从不过量,平日只喝些寻常酒,等我们回去,才拿出好酒共享。老人走后留下一柜子好酒看着让人伤心。<br><br>那时回家,拿着钥匙也故意不自己开门,大声喊叫“爸爸开门”。老人一路小跑地从楼上下来,嘴里假意嗔怪着,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悦。有时他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浓绿丛中衬着一白头翁。忙忙碌碌,栽花挖花就是不舍得修护成型,任其疯长。我常笑他的花木倒是全无病梅之态,像健妇营里的士兵一样茁壮。80多岁的人还经常逾墙上树的,有一次他搭着梯子摘柿子,梯子倒了,军人出身的他,身手敏捷一把抓住树枝荡到地上。我们尚在瞠目结舌中,他老人家却在痛惜着被折断的树枝!<br><br>父亲从不刻意养身,良好的心态,豁达的性格使得身体一向很好,腰不弯背不驼,75岁以前爬山走路我都得小跑才能赶上。80多岁了有一次陪他去看牙,问起病因,他居然不好意思地说是咬小胡桃咬坏的。每次体检医生都夸他的心脏、骨骼相当于五、六十岁的人。</div></h1> <h1>身体康健的父亲后来得的是白血病,也怪我们无知,任由庸医摆布了:不过得了老年退行性的肺纤维化,就反复折腾检查,半年内CT、X光、拍片足有十余次!其实检查出来他们也治不了。最后的半年基本上是在医院度过。那是个草菅人命的地方,雪白的衣服下包裹的是贪婪、冷漠的心。<br><br>为了父亲能得到好的治疗,从不愿求人的我,到处拉关系、找熟人。还记得第一次塞红包时忐忑的头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一遍遍的演练该如何说话才不致辱没了白衣,怎样出手让天使能坦然接受。没想到贿赂进行的那般顺利,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看来他们是一直等在那的,毫不推脱客气。<br><br>随着父亲一天天的虚弱消瘦,我也终于丢掉了幻想,病是好不了的,只求能减少痛苦,延长生命。想方设法做他爱吃的饭菜,托人四处收集人体胎盘提高抵抗力,清洗时那一盆盆血水浓重的血腥让我呕吐不已。父亲没有多麻烦我们,前后也不过半年。那半年只觉得身心憔瘁,心疼加疲惫,一下花白了头。回天无力,亲人的无限眷恋没有挽留住老父的生命。<br><br>一年后,一个病友的妻子打电话告诉我,当期病人基本上没有剩下的:从孩子到老人,在倾家荡产之后。<br><br>于今真的看淡了生死,小病能治就治治,真得了大病索性就不治了,有奇迹出现也不会是在医院里。与其把身体留给医院做敲诈亲人的筹码,不如寄余生于江海,“偃然寝于巨室,从然以天地为春秋”。<br><br>父亲一辈子自尊自强,从不愿给人添麻烦,自己身患重病还总是操心:怕累着了我们,怕耽误了工作,怕冷淡了孙子。白天基本只有陪护在,晚上才有我们轮流在身边。老人要强,力求自理,摇摇晃晃的还坚持自己漱洗、如厕。最让我无论何时想起来就肝肠寸断的是:那天我走时,看到我可敬可亲、几天水米未进的老父亲,为了尊严,还在自己琢磨如何使用纸尿裤。而这竟是我看到的最后一眼!<br><br>父亲的骨灰是由儿孙们亲手拾取装殓的,骨灰中有不明金属物引起疑惑。待意识到,这是父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负伤挂彩所留枪炮弹片,在场的无人不悲憾。<br><br>父亲是我永远的痛,去世有七个年头了,只要面对他的遗物,甚至只是一闪的联想,都可能会触动某个神经,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满院的花草也奇异的不再开放,只落得一园伤心碧。去年拆迁,院子里的树移出后拒绝易地扎根,眼见得一株株的枯萎,草木亦有情啊。<br><br>一写起父亲,思绪都似碎片,语言也难以组织,不能成章。七年了,一切都还历历在目,难以忘却。<br><br>父亲曾交代的不保留骨灰,在这点上我们没有照办。否则我们寄情何地?我想一向疼爱我们的父亲是不会为此责怪的。<br><br>父亲如今安卧在终南山南五台下的一处清静之地,长安八水之一潏河,若隐若现流经其旁,鲜花簇拥松柏环绕的墓碑上,刻的是我们对父亲一生的理解和缅怀:<br><br>投笔从戎 驱倭报国 驰骋西北 铁马金戈<br><br>金陵育杰 桃李中外 著书存史 溢彩留泽<br><br>励志笃学 彰善瘅恶 兼资文武 皆备才德<br><br>光风霁月 致远淡泊 子孙缅怀 永存心河</h1> <h3></h3>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