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一蓑烟雨

<h3>  今日,大宋建中靖国元年(1100)六月十九日。今年正月初九,先帝驾崩,新君继位,章惇被斥,韩忠彦、曾布为相。朝廷大赦,我等元祐被贬大臣纷纷内移。我苏轼戴罪之身,蒙圣天子天恩,内移廉州(今广西合浦),明日我就要离开居住了三年的儋州(今海南)。我没想到今生还能活着离开这天南莽荒之地。当初我刚被贬时,看到这海天茫茫,伤心的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孤岛啊!”后来一想,方圆九州、中原大地,包括所有的人不都在大海的包围之中吗?不都是在大陆这个大岛中吗?我们又何必为困在小岛中而抱怨,为困在大岛中而欣慰?我初来这海南之地时虽然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你看我的学生不是带着一群当地百姓帮我盖了五间茅屋了吗?总比当年病死在小船上的杜工部要强吧。你看才短短三年之间,这儋州的黎、汉百姓专心向学,蔚然成风。我苏轼也算有点贡献了,而且在这里,我心无杂念,从而完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三部著作《易传》《书传》《论语说》,有了这三部书,我苏轼可以无愧于先贤了。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心中还有一点不舍。今夜万里无云,夜色如水,远方的海涛声深深入耳。隔壁过儿在收拾行装,明天我们就可以渡海了。唉,当初随我南贬的是过儿和朝云,只可惜朝云在惠州病逝了,只剩下过儿和我来到这天涯海角。天可怜我苏轼,赐了我三位夫人,只可惜我苏轼福薄,她们三位都先后离我而去了。我苏轼是天蝎宫,与前朝的韩退之一样,命中注定一生孤苦。</h3><h3> 弗(王弗)儿,你已经很久没有到我梦里来了,想必你已经轮回到好人家了吧。当初在老家眉山,你嫁给我时只有十六岁,我也才十九岁。我年少气盛,觉得你只不过是个乡下丫头,没有文化,所以有点瞧不上你。每当我读书时,你就拿着笸箩在我身后做针线活,可当我背书卡壳时你居然马上提醒我了,我大吃一惊。于是我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考你,没想到你居然都能说出来。好你个弗儿啊,我总是把你当个笨丫头,没想到我苏轼才是个大傻瓜,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这个人口没遮拦,处世待人方面糊里糊涂,分不清好人坏人。倒是你每次都能给我提出正确的意见。有次有个人来拜访我,我和他谈的很投机,觉得我的想法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走后我还很兴奋,结果你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原来你一直在屏风后面听我们聊天。你说:“夫君,这个人说话模棱两可,总是揣摩你的意思,一味迎合你,你何必和他多说话浪费时间?”我恍然大悟。你真的是我的贤内助,我这个人就是太容易和人交朋友,眼底里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可最后这些人都狠狠地踩了我一脚。你看章惇,当初在凤翔时他和我主动交往,他儿子章援还是我的门生。可最后他害得我年老投荒,家破人亡。如果你在我身边,我怎么会这样被蒙蔽了双眼。弗儿,你不仅仅是我的爱妻,你还是我的诤友。可老天不愿意我苏轼有你这么好的妻子,短短十年,你就离开我了,只留下了迈儿。你为什么这么早的离我而去?呜呼哀哉,我永远失去了所依靠的人。你去世十年后,我又在梦里见到你了,你还是那么明艳美丽,可我已经是个半老的糟老头子了,你恐怕都认不出我来了吧。当时我填了一首《江城子》,烧给了你,你还记得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千言万语从而说起,只有这泪水止不住的流淌。治平二年(1065)你去世了,第二年我父亲也去世了,我回家守孝。遇到了你的堂妹闰之,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你的身影。熙宁元年(1068)我守丧结束,和闰之成了亲。</h3> <h3>  闰之(王闰之)啊,你跟我吃了不少苦,我这个人喜欢大放厥词,嘴上没有把门的,得罪了人都不知道,祸从天降,把你们都吓的够呛。我做了八年地方官,你跟着我东奔西走,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在操持着。在密州时,正值旱灾,蝗虫四起,民不聊生。我一个知州,家境都捉襟见肘。我在书房急得团团转,过儿过来拉我的衣服,我心里苦闷的很,大吼了他一句,把他吓哭了。你赶紧把他抱走了。我气呼呼的说:“这小子真不懂事,傻透了。”你柔声的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跟他生气。”转身,你就跟变戏法一样拿来一小壶酒和几碟小菜,轻言细语的说:“你说咱们儿子傻,我看你比他还傻,整天愁眉苦脸的有什么用?来,喝杯酒,开心一点吧。”后来在黄州,我和朋友游赤壁,朋友网了一尾大鱼,我们把它烹熟了准备大快朵颐,突然发现没有酒,顿时意味索然。这时你得意的说:“我早就藏有美酒一壶,就是为你们不时之需时预备的。”你总是对我这么了解和体贴。当初我在黄州被抓走时,你几乎快被吓死了,你说:“天天写书,书写好了又能怎么样?还把我们吓成这样。”于是你生气的把我的书稿都烧掉了。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有人在我的书稿里做文章,给我罗织罪名,才把我的文稿烧掉。我最初只认为你只会操持家务,不解风情。可没想到你其实和你堂姐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你的才情。我记得在颖州的时候,有年正月夜晚,梅花盛开,月色明媚。你跟我说:“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色令人和悦。”我才发现原来夫人你会做诗啊。随后我乘兴填了首词《减字木兰花·春月》:“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只可惜元祐八年(1093)我担任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也算位极人臣、倍享荣耀了。可你却永久的离开了我,留下了迨儿和过儿。你走了,从此以后谁在门口等着我,谁又做可口的饭菜给我吃?我的眼泪都哭干了,可又能有什么用了。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没多久我就被贬惠州,既而又被贬儋州,你再也不用跟着我奔波吃苦了,那怕我是多么的思恋着你。到惠州前我让家人都跟着迨儿去阳羡(今无锡宜兴)找迈儿居住,不想让他们在跟着我吃苦了。我只带着我们的小儿子过儿和侍妾朝云南下惠州。我没想到在惠州我又失去了一位挚爱。</h3> <h3>  朝云(王朝云),你始终只是我的侍妾,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你立为正妻吗?因为我苏轼已经克死两任妻子了,我不想你重复你的命运,所以我始终没有给你正妻的名分。可谁知造化弄人,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魔咒,你还是客死他乡,孤零零的葬在惠州丰湖岸边的禅院旁边,从此与青灯古佛相伴永远。熙宁七年(1074)在杭州时,闰之可怜你,把你买下来做侍女,当时你只有十二岁,二十三年来你一直跟着我辗转南北,无论升秩贬黜,始终忠诚不二。我对前代最服膺的人物是陶渊明和白乐天,我经常以乐天自比。乐天在杭州为官时疏浚西湖,筑了一道白堤。我在杭州为官时也疏浚西湖,筑了一座苏堤。乐天有个侍妾叫“樊素”,乐天为她赋诗“樱桃樊素口,绿柳小蛮腰”,我常常艳羡不已。可后来乐天晚年病重,樊素却离开他了。而后来我被贬,其他的歌女都相继辞去,只有你朝云陪我南来惠州,叫我如何不感动流涕。你原本不识字,后来跟着我开始读书习字。后来又学佛,并粗知佛学大义。你不仅只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你还是我文学上的知音。记得有一次退朝,我拍着肚子问你们我这肚子里装着啥?他们有的说是锦绣文章,有的说是巧妙机关。只有你说:“学士,你这一肚子装的都是不合时宜。”你说的对,如果不是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苏轼又为何既得罪新党,又得罪旧党,从而落到到今天这番境地。在黄州时你生下了遁儿,可惜才一年他就夭折了。你痛不欲生,以泪洗面,此后你再也没有生育。我作的《蝶恋花·春景》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你每次唱这首词时你都泪流满襟,问你你说:“我不忍心唱的就是这‘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没想到一语成谶,没想到你这片芳草最终还是沦落天涯了。我在你的碑上刻下了两句话“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今天你又一个人留在了遥远惠州,你若魂魄有知,就等我经过惠州时让我带你回家吧。</h3><h3> 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去休息一下了。明日我苏轼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当初王定国因为受我“乌台诗案”的牵连被放逐岭南之地三年。后遇赦还乡,我见到老友百感交集。问王定国的歌女柔奴岭南的环境是不是不好,没想到这个弱女子微微一笑说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识见。于是我写下了一首《定风波》词,词曰:“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h3> <h3>注:本文改写自《康震讲苏东坡》一书相关内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