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香——献给父亲

凉风

　　今天是清明节。

以往的清明，于我来说，只是个有着淡淡哀愁气氛的小长假，与扫墓祭祖相比，出游踏青的时候更多。徜徉山水之间，那份淡淡哀愁也会被明丽的春日景色所冲淡。

而今天，心中却是满满的哀痛。青山绿水、桃红李白，在眼中全失了颜色。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是阴阳两隔，什么是心痛欲裂，什么是子欲孝而亲不在………10天前，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之前，因为老厂搞纪念建厂的征文活动，曾经在征文中写过母亲，也写过弟弟，却唯独没有写父亲。朋友曾问过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其实不写，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轻易下笔，父亲在我心里有着非常特殊的位置，对父亲有着深切又复杂的情感。

在我眼中，父亲知识广博、智力超群、性格开朗、爱好丰富、口才出众、风度翩翩……但同时又骄傲、自负、强势、易怒……，父亲是我心中的骄傲和自豪，却又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所以，我不敢轻易用这支拙笔去写父亲，怕自己并不能真正了解父亲，也怕写得不好，惹父亲不开心……

10天前的那个上午，父亲溘然长逝，令我至今无法相信他是真的永远离开我了。这些天，在亲朋面前保持镇定，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的我，一旦独处，父亲的身影就会占据我的脑海。睁开眼睛，会看见父亲笑呵呵的对我伸出手：“你试试爸爸是不是还挺有劲儿，不像80岁的人吧”。闭上双眼，又看见病榻上衰弱的父亲握着我的手说：“爸爸挺不住了”。

一时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爸爸，那么强壮、骄傲的爸爸，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吗？明明觉得刚刚还在和您说话，给您按摩、挠背，您的声音还在耳边，您肌肤的温度还留在我的手指上，怎么就会不在了呢？

失去父亲的这个清明是如此凄清，不知该怎样安放悲痛的心绪，一直沉浸在对您无尽的思念中。爸爸，就让女儿用这支浸满泪水的笔，为您也为我自己，写下这些在心里存放了很久的文字，点燃这一束心香，来寄托女儿的哀思和怀念吧。

1938年1月，父亲出生在安徽省蚌埠市的一个商贾人家，自小聪慧、顽皮，读书轻松，成绩优秀。1957年参加高考时成绩超过了清华大学录取线，但因国家需要，在老师的动员下报考了北京工学院（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从此投身国防事业，把自己的大半生贡献给了祖国的三线建设。  

常听您回忆往事：儿时经常在晚上跑出去听黄梅戏、听说书，至半夜方回；高中时常常拿本俄文小说、几个冷馒头，到公园里一呆就是一天；大学时喜欢溜冰、跳舞、打篮球，还在田径队练习短跑，曾经是北理工的60米短跑校纪录保持者，国家二级运动员。那时候的您，年轻、英俊、才华横溢……

　　您在28岁，人生最好的年华，响应国家号召，和很多叔叔阿姨一起，从大城市来到位于大西南，当时还是一片荒山野岭的383厂建设三线，把我和妈妈也带到了这里，我们一家，包括后来出生的两个弟弟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在子女面前，您绝对称得上是个严父，您总希望我们如您一般成绩优秀，但我们却一直让您失望。知识全面，思路清晰、口才极好的您，讲起课来也是个好老师，但您却几乎从不辅导我们的功课，因为您自小无人管束，成绩照样很好，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我们也该是这样。您性情急躁，没有耐心，偶尔拿起试卷给我们讲题，讲不了几句就开始发火，我们被吼得手足无措，脑子更加转不动了，您便愈发为我们的愚钝而生气：就这么点东西，怎么就学不好呢！

我在班上功课还算不错，但也没少为学习成绩挨批评，甚至挨打。印像很深刻的一次是初中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我因为英语只考了88分而吓得不敢回家，因为您说过，只要有一科低于90分，就得准备回家挨板子。情急之下我找到老师，苦苦哀求她给我加两分，并保证下次考试一定多考两分还给老师，搞得老师哭笑不得。后来，既是英语老师又是邻居的郭老师亲自把我送回家，您这才板着脸对我说：“你这次虽然成绩没达标，但好在考了全年级第一，这顿板子就给你免了吧。”

在我们姐弟中，无论身高、相貌还是体质，我都是最像您的，就连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也随了您，所以难免要多吃些苦头。记得上高中时，一天晚上，因为学习的事您又批评了我，要我承认错误，我的倔劲儿也上来了，就是不吭气，您生气的说：“那你就给我站在这里反省，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去睡觉”，然后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我服软。寒冷的冬夜里，我站得又冷又累又困，但楞是咬着牙不开口，一心只盼着快点天亮。我们父女俩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从晚上9点对峙到第二天早晨6点，这场对峙最终以我挨了一顿擀面杖而告结束。那时候的我，真的特别怨恨您的严厉和苛责。但我只知道自己心里的委屈，并不能体会您望子成龙的急切和无奈。

我虽然内心很抗拒您的“暴政”，却又不得不服气。高考复习时在家中背历史编年表，学理工科的您在旁边听着，居然可以随口说出任何一个朝代的起止年份和所发生的大事件，同时恨铁不成钢的叹道：“这还用背吗？真不知道你们念点书怎么那么费劲！”不得不承认，父亲的智商和才华远非我们姐弟所能企及。但您的挑剔和打击，也令我们小小的心灵很是受伤。

您对我除了在学习上要求严格，生活上也是同样，我从小学时就开始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带弟弟……练就了全套家务技能，也养成了独立、坚韧的个性。我们就这样在您的严厉管教下长大，对您是敬畏远多过亲近。

因为读书早，我16岁就高中毕业了，高考落榜进厂当了工人。工作一段时间后，有的同学开始谈恋爱了，这时您又给我规定：20岁之前不准谈恋爱，因为你必须集中精力复习功课考大学。那时厂里生产任务很重，新工人进厂后全部分配到一线生产车间。白天工作很辛苦，晚上还要复习功课。时间长了，妈妈有点心疼，悄悄问您，能不能帮我换个轻松一点的后勤单位，您马上说：“那不行，就是得让她多吃点苦，她才会想要努力学习改变现状。”

记得有一次厂里需要选一个广播员，宣传部长陈叔叔看了我以前参加诗朗诵的录相后，到车间把正在生产线上干活的我叫到主任办公室读了段报纸后，觉得还不错，于是说好晚上8点钟去广播站试音。我下班回家高兴地告诉了爸妈，您和妈妈悄悄商量了一会儿之后对我说：“等会儿你别去了，我们去。去广播站工作会影响你复习功课，再说晚上要住在广播站，我们也不放心”。尽管很不甘心，但面对父母的决定，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车间里的同事们都替我惋惜，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不仅如此，为了怕我分心，您还限制我看小说，不准从小爱好舞蹈的我参加厂里的文艺宣传队……总之，必须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复习功课上。当时的我心里对您不是没有抱怨的，只能暗暗期盼着有朝一日远走高飞，摆脱你们的管束和控制。

20岁那年，我终于离开了家，重新走进绿荫履盖的校园，开始了崭新的、自由的大学生活。三十几年过去了，往事依然鲜活如初，您带着我连夜乘火车去重庆报名的情景，您去学校替我查了分数，回来后高兴的样子，至今都历历在目……四年后我毕业了，又是您，帮助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安排了很好的工作。一直渴望摆脱您控制的我，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您的影响和帮助。

爸爸，是您给了我生命，我的血管里流着您的血液，我的身体里藏着您的基因，我的人生中处处留下您的印迹，我是您生命的延续……

毕业、工作、成家后，您对我明显温和了很多，不再那么严厉。有一次回厂探亲和您坐在沙发上说话时，无意间看到您的手背上有了一块淡淡的老年斑，顿时心里涌上一阵酸楚，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在我心中强有力的父亲开始衰老了。

时光走得很快，父亲一天天变老了，但脾气依然没变，在家里仍然保持着绝对的权威。我们姐弟虽已人到中年，在工作中也独当一面了，但在您面前依然像从前一样恭敬和顺从。当然，除了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有把您当成老小孩儿哄着的原因。

爸爸，您的才华令我钦佩，但您的重情重义，您的善良和担当更令我们感动和尊敬。十多年前，妈妈患了脑梗阻，生活要依靠别人照顾，一辈子脾气火爆，贪玩好动的您，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您拿出搞科研的态度，每天早晚定时测量、纪录妈妈的血压，还让我帮您在网上下载整理了有关妈妈病情的各种资料，认真的学习、分析，制定康复计划。之后整整11年，您每天买菜、做饭，教语言功能受阻的妈妈说话、写字，带着妈妈散步……柔声细语，充满耐心。当然，这份耐心也只有妈妈能享受到，妈妈在西南医院住院时，爱较真的您经常为治疗方案和医生护士争辩，搞得护士长苦笑着向我们告状说：“你们家老爷子一个人的战斗力能顶一个排”。

妈妈在您的精心照料和鼓励下，身体逐渐康复，状态也一直保持稳定。您把照顾妈妈当成了终生的责任和事业。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白头到老，那写满密密麻麻血压记录的笔记本，那满头银发手牵着手蹒跚而行的背影，应该就是最好的诠释吧。

　　您用这一生最大的耐心照料陪伴着母亲，而我们也希望让您的晚年生活更丰富多彩一些，所以每到暑假，家里能够腾出人手照顾妈妈时，我们就会陪您四处旅行。

我们一起回到故乡蚌埠，给爷爷奶奶扫墓；和叔叔一起登上大禹治水的涂山，俯瞰故乡新貌，看夕阳下美丽的淮河蜿蜒流淌；还去探访了爷爷老房子的旧址、小巷背后的观音庵、您就读过的小学、中学，去每一个曾经留下您成长印迹的地方……

　　我们一起在西昌美丽的邛海旁散步，骑行；我们在泸沽湖清彻的湖水中泛舟，水中飘满生着柔软长茎的白色花朵；我们在女神湾温柔的余晖里聊天，微笑……

　　我们一起去了泰国，在清迈古城风格各异的寺庙中感受佛教文化；在热闹的夜市上闲逛，品尝各种美食；在塔佩门红色的砖墙边喂鸽子，看它们抖着翅膀在天空中飞翔……还有，在拜县艺术度假村那个明净的夜晚，在露台上一起唱歌……

　　我们还去了日本，在银座高楼林立的大街上感受它的现代与繁华；去镰仓坐小火车看海，感受它的古朴和安静；在小町通的食街上闲逛，体验当地百姓的日常；还去参观了古树参天，静谧典雅的明治神宫；登上了富士山五合目，欣赏它的秀丽和庄严……

　　去年国庆节，我们三姐弟一起，陪您去了念叨过很多次的丰都鬼城风景区，还去了涪陵白鹤梁水下博物馆。您逛得兴致勃勃，开玩笑说：“这次阎王小鬼儿都见了，可他们不收我……”

　　本来已经和弟弟们说好了，今年春节过后先陪您去阆中古城转转，暑假咱们再一起去台湾旅行，可是，这些计划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爸爸，和您在一起的每一刻快乐时光，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记忆，这些记忆会一直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陪伴女儿以后的人生。

　　爸爸，女儿在病床前陪伴了您整整50天。在最后这段日子里，您一天比一天衰弱，尽管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一切的努力都换不回您的健康了。但我们不甘心，我们舍不得您，您在一天，我们就是有爸爸的孩子。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和您一起与病魔搏斗，您每多吃下一匙粥，一块水果，都会让我们多一些希望；以前特别不爱听您教训人，但在病床上的您哪怕是教训我们几句，我和弟弟都会为您中气足了一些而感到欢欣。

爸爸，您一辈子难得夸奖我们，但您在病床上认真的和护士说：“我的三个孩子都很好，很孝顺”。爸爸您知道吗？得到您的夸奖，我们有多么开心！只希望您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好好的陪伴您，孝顺您。

可是，也许是上天不忍心让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您终于还是走了，就这样没有叮嘱，没有告别，悄然离开，一如您干脆利索的个性。

  爸爸，我和您一样是无神论者，但这一次，我真的希望有天堂，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够去那里找到您。

  爸爸，请您放心吧，我会和弟弟一起照顾好妈妈。

爸爸，请您安心吧，我们都会继续好好生活。

  爸爸，您不要害怕，不要孤单，朝着天堂的光明去吧，在那个美好的世界里等着我们，等着和我们相聚。

  爸爸，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