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清明

刘仁杰

《 茶香清明 》

——刘仁杰（湖北）

未删减版

清明，是思念的日子。母亲的生辰与清明左右不远，祭祖和为母亲庆生常常会遇到一起，成为我们家一个特殊的节日。但母亲总不愿提及自己的生日，我们劝说母亲，母亲在娘家时是唯一的女儿，祖宗保佑才有了母亲，母亲才渐渐释然了。

老家“清明吃蒜”，每年这个时候，母亲会在门框上插上柳枝，为我们炒大蒜、蒸糯米粉团子；一家人清清吉吉、消毒祛灾。

清明时候的大蒜肥嘟嘟的，绿油油的，从菜园里拔起来，赶新鲜下锅，满屋飘香，令人味蕾大开；早前天，在石碓窝里舂出来的糯米粉，这时做成粉团子，放进炒过大蒜的锅里蒸食，口感清明，令人神清气爽。这是老家最纯正的清明习俗的味道。

春分过后，气温一路向暖，老家返青的脚步加快了，大地日渐翠意朦胧。时近清明，家家采新茶，冲头畈垴，山边地头到处是忙碌的乡亲。叶子采下来，卖给茶贩子，头茬叶价钱好，正是增收的好时机。近年来，乡村游日甚，很多游客也开始买鲜叶，找中意的炒茶处，看着别人加工，既见识了过程，也放心了品质。急得茶贩子上门坐等，甚至跑到田间地头与农户套近乎，再没了从前的傲慢。

2017年清明，我回家祭奠父亲，母亲为我沏了一壶明前茶。一抹清新的茶香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扩散开来，将我从一路的混沌和疲惫中清爽过来；抿一口，满口生香，回味醇饴，“好茶！”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精神头像备受晨露滋润的幼苗，迅即茁壮高昂起来。母亲笑了，这应该又是母亲亲手做的手工茶了。

前几年，村里有了炒茶机，只有母亲和村上少有的几位老辈人不嫌麻烦，依然在家手工做茶，招待贵客和子女回家时喝。

父亲不在了，母亲是如何一个人做得出这般的茶来呢？我盯着手中的茶杯，一枚枚芽尖翠翠地悬停在杯子的水中，直直的，缓缓的开放；过了一会儿，亦如母亲在父亲逝去后的日子，开始静静地，在内心的炙热中无奈地往杯底层叠。杯中的茶水随着一叶一叶地开放、跌落，愈加清澈碧绿，幽幽的茶雾一扭扭升腾出来，聚变成浓浓的沁人心脾的茶香，为我和我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带来了一份宁静和安详。母亲说她很好的。可母亲七十多岁了，这一杯茶需要凝聚多少辛勤和汗水，懂的人心里自然明白。“明前茶，贵如金”啊！不单说的是价格，更是来之不易。

清明前采的茶叫“明前茶”，茶树经历寒冷的冬天才苏醒过来，大叶还没有完全泛青，只有枝条的顶端刚刚长出芽叶来，芽尖很细很翠很嫩。这个时候采茶必须弓低身子，撮着手指尖，一直睁大眼睛细瞅，半晌工夫都难得采上来三二斤鲜叶；鲜叶一下山，还得赶紧摊开散热，确保品质新鲜；接着炒做，一双手轮流不断地在炙热的铁锅里翻转、拿捏、制调，然后烘干。制成的干茶只能以两计，一回下来，头昏眼涩、腰酸背痛。灶下还得专人烧火，老年人只好搭帮入伙，一人一份，间隔操作，一天的时间就在细细碎碎中过去了。费时、费力、薄收，所以一般人是算不过这个帐来的，也吃不下这份苦。

村子里修路那会儿，适逢盛夏。烈日下，每天总有一位老太太头戴草帽烧开水。烧水的壶有些特别，有些像早年间城里人使用的大号手提式煤炉子，不过它的三个脚比炉子高、还多了一个壶嘴，中间有一个直立贯通的火筒子。火筒子往上呼呼冒着火苗，老太太不时添加些柴禾，一边摇着大蒲扇，草帽外的银发已被汗水一纽一纽粘贴在了额头上。火筒周围的膛肚里，水“嗞嗞”地响，不一会，声音消失了；少顷，壶嘴里直直地往外冒出热气，接着一股水流冲溢出来，噗嗤噗嗤溅落到地面上——水烧开了。这一壶开水可以一次灌满四只开水瓶，份量可不轻，拎着满壶盈煎的开水灌瓶子，对于一个老太太而言是十分危险的。见老太太又来送开水了，不远处做工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头，高兴地和她打招呼。老太太正是我的母亲。时至今日，我每次走上这条宽阔平坦的道路时，依稀还能看见母亲站在骄阳里烧开水的情景。

母亲为人热情。总有乡亲跟我念叨：从我家门前路过时，每次碰到母亲，母亲总要跟人打招呼，请进家里喝一杯茶；夏天的傍晚，纳凉的乡亲到门前坐时，母亲将家里的凳子统统搬出来，也一人泡一杯茶，聊家长里短，打发躁热的光阴……忽然间，那个主动热情的身影没有了，行至于此，很长时间，人们都不大习惯，望着紧锁的门楣窗户，人们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去了城里，在儿子家小住几日，还会回的。

一次，母亲拿出修剪茶树的剪刀，要我抽空帮她修剪茶树，说是茶树长高了，采茶叶越来越不方便。父亲已经去逝一年了，以前这都是父亲的活，剪茶树需要下力气，母亲显然是力道不够。

从没有修剪过茶树的我，也只好拿起了剪刀。茶树一年多没有人修剪，枝子都长粗了，不及修剪完，我手上已磨出了一颗颗豆大的血泡。我咬着牙，继续修剪，心里想着为母亲更多地剪除些麻烦；血泡破了，每剪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手中的剪刀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母亲说：放下吧，已剪了不少了。我心想，那就下次吧……没承想，这一放竟放下了，放成了我这辈子再没法完成的亏欠。

正是那一年，我回城后不久，母亲生病了。也是那一年的秋天，母亲去世了。茶树上翻出的新叶又窜了老高老高，母亲却再没有采摘过。如果我能早一些帮母亲修剪好茶树呢？错过的事有时像发了芽的种子，在我生命的长河里长出了茂盛的怀念。

门洞空荡荡的。再看不到青青的、翠翠的柳枝，大老远热闹地向我招手；糯米粉团子和大蒜的香味也陪同母亲一起长眠在了我的梦呓里。

在故乡的山岗，二团低矮的土丘旁，有几株弱弱的茶苗正兀自破土而出……

母亲曾经说过，有苗不愁长。母亲的茶香穿过杂草、荆棘，茁壮地停留在了故乡的土壤里让我经久回味。

（字数：2196）

庚子年清明写于湖北孝感

刘仁杰原创文字，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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