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带体温的咸鸭蛋</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1965年,我们的生活不算艰苦,也绝对说不上富裕,家家都如此。家里有几个上学的,再有几个上班的,每天带午饭就让人伤透了脑筋,不知道带点啥好。</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当时的定量我们是27.5斤粮食,粗粮多,细粮少,也可以说少得可怜。副食也不行,每月三两油,鱼、肉、蛋全是凭票供应。我们有城市户口的都这样,那些近郊农村的同学,就鲜见他们带过细粮的午饭。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一周的午饭中,只有一天是净面的馒头或者大米饭。其余都是两掺的,不是苞米面和全面的两掺发糕,就是大米、高粱米两掺的二米饭。早晨发糕蒸好了,就用饭盒在一帘儿发糕的正当间儿扣下去,满满当当一饭盒,否则满足不了我一天的体力消耗。菜呢就不好说了,有什么算什么。</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开学的时候,已经是9月份了。一入冬,更是没什么新鲜菜,就是白菜、土豆、大萝卜,爱吃不逮。炒土豆丝、炒白菜片儿就是不错的菜了,下饭的菜以咸菜居多。咸菜的品种很多、很复杂。有现拌的,有酱缸里的老咸菜,什么玉根头、咸黄瓜、咸江豆、咸茄子、咸土豆等等,花样繁多,好像到了“六必居”。一到吃午饭的时候,教室里洋溢着各种咸菜的味道,你尝尝我的,我夹块你的,换来换去,还是咸菜。但年轻力壮,食欲旺盛,吃什么都觉得香,不到十分钟,午餐就下肚了,然后就像撒欢的小马驹儿,飞也似地奔向操场。我有时候还有点儿偏得,还能吃到几个咸鸭蛋,不是从家里带的,而是我的爷爷给我送来的。</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爷爷1963年一过就老是胃疼,吃什么药都不管事儿。检查几次就说是胃溃疡,单位看他成天胃疼,又没什么好办法,就劝他去疗养。1965年的11月份,他住进了疗养院。</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就在新屯公园旁边的工人疗养院,离我们学校有二里多地。那时候还没有公交车,我去看他,或者他来学校看我,就靠步“量”。好在不算太远,徒步走也就不到半个小时。</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疗养院的环境不错,但伙食不怎么地,每天也有一顿粗粮,菜也没什么好菜,肉只能比我们多一点,也就是周六改善一下。爷爷的胃还在疼,每顿吃不了多少,他的体重在急剧下降,近一米九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一百二十斤。他跟我约好,每周三的中午他来学校看我,我每周六的晚上去看他。在他疗养的三个月里,每周三的中午,他都要准时地赶在我们的午饭前来到五中。他穿一件人民式四个兜的棉袄,带着旱獭的皮帽子,没围围巾,两手互相袖着紧紧地搥在胸前。似在抵抗着阵阵的胃疼。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帽子上,显得脸色更加苍白。那时候他才五十五岁,按理正是好时候,可胃疼的折磨,让这个曾经是黄埔军人的他,眼睛眍娄了,颧骨突出,腰也直不起来了,满脸的病态。</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和爷爷的感情最深,因为我是他第一个见面的孙子,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给起的。到了我该上幼稚园的年龄,每天都是爷爷上班的时候顺带把我送到幼稚园,交给老师扭头就走,他不忍看到分别时我哭叫的模样。但我一直跟着他在院外的脚步,两手抓着栅栏,好像小小的囚犯,哭咧咧地在院里喊:“爷爷,早点儿来接我!早点儿来接我!”他不敢回头,“听话,爷爷下班就来接你”,但绝不回头,他怕没法走。</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对我是有求必应,我们爱看的小人书他都是成套往回买。什么《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岳飞传》等等,有一皮包,我们家就是小朋友的“小人书店”。他给每本小人书都写上“维俊藏书”的字样。我从小学一年到高中,所有的课本都是爷爷亲手用牛皮纸包的书皮儿,并非常工整地写上学校、班级和我的名字。</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还是个体育“发烧友”,他擅长游泳和长跑,特别是中长跑成绩相当好。我看过他在黄埔军校运动会上接受奖章的照片,他告诉我那是在1939年全校秋季运动会上获得800米冠军时照的,那一年他29岁。他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戴着军帽,穿着背心、短裤,身上的号签是2571,向授奖的军官敬礼。他鼓励我和弟弟们玩各种男孩子应该会的游戏和体育活动。我学会游泳、练长跑都得益于他的指导和教练。为了使我们在冬天能学会滑冰,他宁可出差坐硬板儿,也要省下差旅费,给我们买来花样冰刀和速滑刀,使我们哥几个在龙凤地区成为最早有冰刀的孩子,让那些玩儿冰滑子的小朋友们羡慕至极。要知道那时候去北京要坐十五个小时以上的火车,硬板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有爷爷才体会得到,我们光知道高兴,哪里知道他的辛苦!</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每周三的中午,我就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爷爷,我看到爷爷一摇一晃地向我走来。看到爷爷形销骨砾的样子,心里很痛。他攥着我的手,摸摸我的脸,眼圈有些红,好像好多年没有见到我。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几个咸鸭蛋来,塞进我的手里,咸鸭蛋还带着他的体温。“快去吃饭吧,你奶奶是不是又给你带的咸菜?回家就说我说的,带点儿好吃的,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又练长跑,吃不好怎么能行,回去告诉她们。快回去吧,我走了,好好学习啊!”他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他害怕见到我的眼泪。我想喊“爷爷再见”,但嗓子好像被什么梗着,喊不出来。他高高的个子一晃一晃地渐渐消失在寒冬的风雪里,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爷爷原来走路不是这个样子。我曾经问过他,他说“滑路跑,旱路摇,这是行军最省力的走法”。但现在是冬天,他怎么却摇晃着走路?我猜想,他一定是没力气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我攥着还带着爷爷体温的咸鸭蛋,望着远去在寒风里爷爷的背影,一股咸唧唧的东西,顺着咽喉流进胃里。我吃着流油的咸鸭蛋,味同嚼蜡,没有一点儿香味儿。</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一点点可怜的营养,你都舍不得下咽,还留给了我,可我能给您什么呢?唯有祝愿您快好起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您幸福的晚年,享受天伦之乐。再过几年你就要退休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再领我们游泳、滑冰、集邮啊!多么希望你再给我们讲一讲黄埔军校的故事,多么想再听你给我们唱那摇人心旌的《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和气壮山河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抗战歌曲。</b></p><p><b style="font-size: 20px;"> 但事与愿违,爷爷的病越来越重,他在疗养院住了三个月,又继续忍着疼痛上班工作,一直到他胃癌被确诊。</b></p><p><b style="font-size: 20px;"> 1966年初冬,一个下着小雪的天气里 ,他永远 地离开了我们。 那一年他才57岁。爷爷我真的 好想你 。 </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