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澡堂

于士鸿

前些天，家里来个小客人，很顽皮又很害羞。

玩了一天的时间，我给他烧好了洗澡水，帮助他在卫生间里脱好了衣服，他脱了衣服就变卦了，无论怎么劝他，他都不肯进浴房洗澡，好说歹说软磨硬泡的才听了我们的话洗澡。他光着个小屁股低着头弯着瘦瘦的腰，小脸就一直贴着玻璃门，我用淋浴器的花洒往他身上浇水冲，他一边躲闪着一边用双手使劲的戳去脸上的水，嘴里还不停地咦呀的叫，一会儿说水凉水凉一会儿说水热水热，反正是露出了一副害怕的样子，用双手使劲的试图挡住挂在脸上的水流。害羞般的把身体的前面转到了浴箱的里侧，只叫我们看到他的浑浑圆圆的小屁股。 看到他洗澡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我和父亲那段一生难忘的洗澡……。

在我小的时候，是没有条件在家里洗澡的，想洗澡的话只能拿着爸爸单位发给的职工洗澡联票，去一个工厂办的公共大澡堂去洗澡。

每到周末的时候我们就在家准备好毛巾、香皂还有拖鞋换洗的衬衣衬裤袜子等物品带上，然后爸爸骑上大28自行车，大梁上坐着妹妹后座上拉着我，妈妈骑着26自行车和我们一起去澡堂子洗澡。

来到了澡堂子以后，妈妈和妹妹去女塘，我和爸爸去男塘。男塘里边有简易的写着号码的铁皮衣帽箱，我和爸爸的衣物放到一起。如果是夏天的时候衣服少还好办一些，到了冬天衣服穿的比较多箱子就有点小，所以就需要爸爸帮我脱去棉衣棉裤仔细地摆放好才可以。

澡堂里的人已经很多了，大部分是本厂家属和职工。脱去衣服以后我们就光着身子走到西侧的大澡堂子里，澡堂子的泡澡池子非常大，像游泳池一样的大池子里仿佛常年烧着滚烫滚烫的热水。我们小孩子是不敢轻易下去的，只有那些年龄稍微大一些，皮肤不是十分敏感的老年人才可以下去。水是越烫越好，把洗澡的人烫的丝丝哈哈的才显得过瘾，整个池子里是雾气朦胧，一个不小心，就会拉错别人的手当做爸爸。

所有的人都看不太清楚旁边的人，经常发生大人叫孩子，孩子找爸爸哭泣的声音。淋浴用的花洒是全是用白铁皮扎的密密麻麻的洞再焊成圆接到铁管上制作的，所有的淋浴设施都是架在墙体上的，简单的挂在墙壁半腰贴的瓷砖儿上。

那时候很少有人花钱搓澡的，洗澡的人都是互相搓澡互相打香皂。每次去澡堂洗澡我都非常害怕爸爸给我搓澡淋浴，每一次爸爸帮我搓背，我都很害羞。

每当爸爸把我拽到淋浴下面冲水的时候，我总是害怕的要命，当淋浴头上喷射下来的水淋到我脸上和头上的时候，我都感觉到像要窒息了一样的难受。为了洗澡这个事儿啊，每次我都会在澡堂子里受到爸爸的呵斥和责怪，我的小屁股上经常挨了爸爸的大手掌拍许多下，开始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这样，后来才知道小孩子都害怕水流冲击脸的感觉！

渐渐长大到了高中以后，爸爸就不管我了，虽然在一起洗澡，但是我都是和童年的小伙伴一起互相搓，爸爸就在那里自己泡澡。当兵以后就脱离了爸爸怀抱，在部队里战友们就在一个公共澡堂子里洗了，也习惯了淋浴的享受滋味，早已经没有了恐惧感。

岁月不饶人，慢慢地我也到了爸爸带我洗澡时候的年龄，爸爸渐渐的衰老了！虽然家里有浴房，爸爸也还是要去澡堂子泡一泡，当年的大澡堂已经变成了洗浴中心，里面装修豪华设施完善。每回我没有时间的时候爸爸都是自己去，在现代化的澡堂子里和老朋友谈天说地，一泡就是一个上午。虽然可以花钱找搓澡工搓澡，爸爸却还是喜欢一个人慢慢地搓慢慢地洗，充分享受着美好的泡澡时光……。

那是一个周日，爸爸早晨起来按例是要去澡堂子泡澡儿的。可是起床以后他有些懒洋洋的然后就说让我陪他去洗澡，我们一起去洗澡，爸爸显得很疲倦和没有精神头，到了澡堂子爸爸脱衣服不如前几天那么痛快，一边叹气一边吃力地脱。爸爸是一个老兵，倔强而坚强轻易不求人，看着爸爸有些缓慢的样子，我帮他把衣服脱了下去，就像我小的时候他帮我脱衣服的样子。

当我扶着爸爸进入池子泡澡的时候，忽然发现爸爸的身上有几处淤青特别明显，我问爸爸这是什么时候撞到的还是磕到的啊！爸爸说都已经许多天了却没有消失，我带着爸爸去医院检查一下了。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上面儿写着是白血病M6！爸爸是在抗美援朝的时候挨过子弹的，一颗子弹就从他胸口窝直接贯穿到左肋下肋骨射出，当时爸爸体内的鲜血几乎流干了，在后方医院输血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干净卫生的设施可以提供，救命是第一，能够活下来都已经不容易了。所以，爸爸的许多老战友都因为子弹上的肮脏穿过血液和血管导致血液病的发生。爸爸得过再生障碍性贫血，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治疗，我们以为爸爸已经健康到可以长生不老的地步，我拿着爸爸的病例单伤心地哭了。

在医院住的三年里，因为爸爸虚弱的身体接受不了忽冷忽热的气候，去不了澡堂子泡澡了，所以我们经常在医院病床上帮助爸爸用热的毛巾擦洗身子。

那是一个阳光很足的日子，在爸爸的反复要求下，还有爸爸那轻松自然神采奕奕的表情说服了我们，决定把他用轮椅推到外面的澡堂里为他好好的洗一下澡。我轻轻的把瘦弱的爸爸抱到澡堂池子里让他享受着热水带给身体的温暖，然后又把他抱到淋浴器下的塑料椅子上。仔仔细细地为他搓澡。看着、抚摸着他苍白无力消瘦的身体，我的眼泪自顾自地和着顺流而下的温水滑向爸爸的肩膀，他缺血的神经并没有感觉到落在他肩上的泪水，爸爸的右手上面布满了经常点滴输液的青紫的血管儿。

爸爸又想泡上一会澡……他虚弱的坐在热水池边上，闭着眼静静的享受生命的好时光。我轻轻的给爸爸按摩后背，他的身体已经干枯到可以轻易摸到骨头，我轻轻地沿着他的脖子，然后又从他的胳膊一直按摩到他的手，爸爸的手指甲是苍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给爸爸头上抹香皂的时候，爸爸稀疏的白发和着皂液不断的滴到他的脸上，而他并没有像小的时候的我躲闪，而是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享受着儿子带给他的孝顺，我不敢去猜不敢去想爸爸内心想法。当时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泡澡是爸爸一生中最后一次快乐……。

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天的雪，童话般的雪景里却没有奇迹的发生。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看着主治医生和护士竭尽全力地抢救着爸爸，我不断地趴在爸爸的耳边，轻轻地对他说：爸，你睁开一下眼，看看我们，明天带你去泡澡！爸爸依然闭着眼嘴里嗯嗯的答应着。

我用双手握着爸爸渐渐冰凉的手，感觉他的手，越来越僵硬寒凉，爸爸的喉咙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顺着嘴角又流出了几口鲜血，然后就开始大小便失禁一般的排出体内的污物。

人们常说人终老的时候，一定要排出体内的污秽，才能走的干净，那是一个有福气的象征。我换个热毛巾使劲地给爸爸擦着身体，望着大夫无力的抢救，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爸爸身体早已变得冰凉，我却还是用温热的毛巾从上到下认真地擦拭他的身体……。

我还是没能够从死亡的冰冷中把爸爸温暖过来。爸爸再也看不到世上的繁华，我再也感受不到爸爸的温暖。

就这样爸爸走了……多少年以后，我常常坐在蒸汽笼罩的澡堂子里回忆起爸爸泡澡的样子……背靠在瓷砖上用头轻轻的敲着，然后不断的捞起泡在池子里湿润温热的毛巾往身体上浇着……。

生命里最美好的回忆是陪着爸爸洗澡，多希望爸爸能一直伴着我走过一辈子，那是一种真实动人的陪伴，是我挥之不去的温暖记忆，那是我和爸爸一起在澡堂子里的欢笑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