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母亲说说话

锦田

　　人老了，醒的时候多，睡的时候少。醒的时候时常走神(老年痴呆或抑郁症先兆？)，睡的时候时常做梦，常常梦到母亲。

母亲在的时侯，不觉得"田娃儿"这个称呼有多荣光。有时朋友来家，当着朋友面，我最不希望听到母亲叫我“田娃儿"。母亲走后，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叫我“田娃儿"了。

睡梦中见着母亲，只有母亲温馨的笑容，也不开口，也不叫我“田娃儿"。

缘份尽了。

这时才知道这一声"田娃儿"弥足珍贵。

母亲在的时候，很早就起床了，顶着星光，在街灯下排着队拿着奶票打牛奶。接着锅瓢碗盏响，煮饭、洗衣、带孩子……。

母亲是家庭妇女，能干、手巧、家务活样样在行。馒头、包子、豆瓣、醪糟、织毛衣、勾针、缝纫机……，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母亲在的时候，父亲很早就病故了。是母亲孤身一人糊纸盒，剝云母片，用这辛劳赚来的微薄收入供养着六个孩子上学读书，可想而之生活过得何其艰辛，母亲是何等的辛苦与操劳。“从早到晚不得闲，夏季终未见衣干”就是母亲生活的真实写照。

上小学时，我是班里的好学生。由于生活的艰难，我不想上学了。母亲用一根竹条打着我，逼着我去上学。我哭着，抱着街边的一棵棵树不放手，母亲掰开我的手，竹条不断落在身上，哽咽着：你读不读书？你读不读书？边走边打，直到隐约地看见学校了，我才擦干眼泪，转身一溜烟地向校门跑去。若干年后，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决绝。

尽管生活困难，我们穿的衣裳，裤子全是补丁重补丁，但母亲要孩子们读书却十分坚决。有好心人劝说，让孩子早点工作吧，也好减轻你一点负担，母亲不为所动。“考上大学，我手板心煎鱼给你们吃”，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过年时，别人家的孩子有新衣穿。我们呢，有一双母亲亲手钩织的手套就高兴得不得了。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次大年初一，母亲把家里喂养的唯一一只公鸡宰了，红烧。那香气啊，直往鼻孔钻，口水啊，咽了又咽。正巧有亲戚串门赶上了，饭桌上亲戚家的小哥哥不住地对他妹妹说："妹妹，快吃，是鸡肉呐！"

我看母亲不动鸡肉，于是只吃了一口鸡肉的我，也停下了筷子，眼睁睁地看着亲戚家兄妹俩大饱口福。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么香，那么诱人的鸡肉了。

上山下乡时，家里三个姐姐、哥哥读大学。我呢，带着两个妹妹下乡。母亲请人把衣柜锯了，改成了箱子，我们三人一人一口，踏上了上山下乡路。一人一口箱子，这就是母亲唯一能拿得出手，给下乡的三姊妹准备的最好的情意了。

母亲走后，家一下就空了，心也空落落的。总希望母亲还在，总感觉家里有她朦朦胧胧的影子。

母亲在的时候，家就是家。母亲走后，家就是老家。

母亲发病的时候，是我用自行车把母亲送到医院(那时没有私人电话，没有出租车，也根夲联系不上救护车)。医生诊断为急性坏死型胰腺炎，叮嘱：不要喝水，一口也不能喝。不知是注射杜仑丁(止痛)的原因还是其它，母亲在昏迷前一直念着：“水，水，水……。”直到今天，我一直在后悔，一直后悔：“既然注定要走，为什么不了却母亲的最后心願？”

每到清明，我都要提一桶水，除了打扫外，就是给母亲坟前和两边的柏树浇水，柏树已有两人高了。

别人的坟前摆放着祭品：水果，腊肉……。我放在母亲坟前的是鲜花，清水。

母亲，我给您老人家送水来了……。

看着上坟的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份难以言说的悲哀在心里流淌、流淌……。

母亲走了。离开我们近四十年了。

母亲走了。短短的五十九个春秋。没有好好享过一天福，没有好生歇息过。这一走，才真正歇下来了。

母亲走了。在我32岁那年走了。

母亲走了。从发病到离去只有短短的三天。而这三天，就成了母子永别、天人永隔的长恨之期。母亲，几十年生活的重担没能压垮您，为什么这短短的三天您都挺不过来呢？我心不甘啊！

母亲走了。在您抱在怀里的小孙孙刚刚半岁的时候，您就走了。

母亲走了。我大病了一场，天旋地转，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幕是母亲在弥留之际时还不停喃语：“记着……早上……打牛奶……”。一念到此，泪水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母亲走了。老屋里再也见不到母亲忙碌的身影。

母亲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装有母亲骨灰的坛子。

母亲走了。唯一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的六个子女都很争气。您的孙儿孙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他们中有工程師，有公务员，有机关干部，有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有创业人士……。您的重孙儿重孙女差不多有一个班的兵力了。

　　

我呢，很快就七十有二，闲也闲了将近十年，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缩水也一天比一天重了。人啊，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人老了，老屋也拆了，回不去了。然而睡梦中回去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因为那里有生我养我的母亲。

我想，我真的好想跟母亲说说话，说说憋了近四十年的心里话。

若时光能倒流，若母还在，儿定倾力以报母恩。然终晚矣，晚矣！

儿 锦田泣拜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