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马，（叙事散文）文/胡杨林的回忆

胡杨林的回忆

绝品散文《找马》。

作者：胡杨林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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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优美的叙事散文，一段难忘的经历，带来大草原的美丽景色和风土人情，让人陶醉。由于军马走失，作者和战友奉命找马。通过找马的经历，作者带着读者一起，领略了大草原的广袤、神奇和贫困；品味了蒙古包里奶茶的芳香；感受到了草原民族的热情、善良和淳厚；见识了象征蒙古人精神的草原狼；目睹了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体会到了军民团结和民族和谐。同时，也告诉人们戍边战士的艰苦和对祖国的赤胆忠心。马找到了，也找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真诚，找到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深厚情谊。这篇散文的最大特点是条理分明，叙事生动，字里行间饱含真情实感。且行文流畅自然，如数家珍，娓娓而谈。一些场景和细节描写可圈可点，如夜宿蒙古包、蒙古额吉为作者疗伤、草原狼、驯马等。这些描写不但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而且还能引起读者深深的思索，带给人美的享受和心灵的抚慰。堪称绝品，隆重推出共赏！

云静水闲

收藏于2015/12/4 湘韵文学作者总群





　

我常常以为，记忆是最容易模糊的东西，在时间的流逝里，它会一团团地淡去。确实，那些斑斓的光影正渐渐地消失，曾经心动的声音已渐渐远去。然，温馨的、刻骨的，虽只有那么几个回眸，却牢不可破地粘在了我的记忆里。

——题记



　　

1

我们的马丢了，先是纪强和齐英外出寻找，他俩儿骑马找马，找马的坐骑是从乌力吉维护点（维护边防通讯线路的驻勤点）临时调来的，二人在草原上奔波了五天，未及找到，纪强病了，只好返回。

马在当时是草原上的主要交通工具，很重要，尤其是牧民，人人都有自己的坐骑，他们视坐骑为心爱的宝贝或家庭成员，从不允许外人染指。

海力素维护点除了我们几个兵外，也有四匹马，这些马都是从军马场调拨来的军马，平时维护和抢修通讯线路就靠它们。军马个个有户口，有档案，有每月的标准费用，所以精心饲养好这些马匹也是维护点的重要任务之一。

早些时候，天还没亮，我们便将马牵到草地上，上好脚绊（牛皮制的，拴在马蹄上的三角绊索，防止马跑远），放任它们吃草，到傍晚时，再将它们牵回。过些时候，这些马儿熟悉了规律，经常不等去牵，便都自己跑了回来，显得很乖，我们很是欣慰，也就认可了这种习惯，以致于后来连脚绊也不上了，只是往外一哄赶便了事，慢慢放松了对这些马匹的管束。

进入到9月后，早晚天气渐凉。突然有一天，这些马没回来，我们以为马儿在外贪吃，第二天会回来，然，不但第二天，连续第三天、第四天好几天都没见到马的踪影。

我们慌了，很焦急，知道马丢了。或许附近草场已不能满足它们的需求，几匹马一商量，决定远走他乡，另寻草场了。

马是我们的主要装备，也是我们的无言战友，丢失了马，如同丢失了枪支和战友，那还了得，必须把它们找回来。

那天，我和乌日根随即接替纪强二人，跨马出征，再一次踏入了茫茫的大草原。

乌拉特草原，是内蒙古五大草原中最贫瘠的一片草原，尤其西部，是由沙漠、戈壁、草场交杂的综合体，说是草原，不如说是戈壁滩更合适。在戈壁滩上，布满了粗沙、砾石，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一条条干沟毫无生气地横卧四野，除了枳机草、老虎丘等一些耐旱植物点缀其间外，少见其它鲜绿。

这里的气候也很恶劣，都说这里一年只刮两次风，每次刮六个月。北疆的冬天来得比较早，九月中旬就飘起了雪花，那种气势是很急速的，狂风席卷着飞雪，漫天飞舞，细小的雪粒扑打在人的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我们知道，那几匹马儿一定就在这片草原的某一个点上，但究竟在哪儿呢？我和乌日根漫无目标地游荡着、眺望着、搜索着，如同大海捞针。

乌日根是一名当年入伍的蒙古族新战士，蒙高毕业，入伍后就分在我们班（维护点），虽蒙汉均通，却普通话说得比较生硬。那次找马多亏了他，没有他一路上与牧民的交流和翻译，我们很难完成任务。

乌日根突然停下来：“不幸、不幸（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贼个（这个）样子的瞎转”

我也拽住马缰，他继续说：

“贼个样子的瞎转，找不到马的，我俩累死了的。”他显得挺激动。

我来了兴趣：“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找水井。”他肯定地回答。

短短三个字，让我顿时开窍：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马儿也要喝水呀。

心虽这样想，嘴上却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看来我们是想到一块儿了，行，就这么办。”

乌日根“嘿嘿”地笑了。

这片草原的水井很少，水在这里显得十分珍贵，有些牧民人家吃水要到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远的水井去打水。他们驮水的器具是两只用铜打造的大扁壶，口小肚大，两侧有吊环，装满水后估计有五十公斤重，驮水时，用牛皮绳穿过两只壶的吊环连住，然后搭在马背或驼背上，一边一个，显得很古老，也很有民族特色。

当然，多数人家都是紧傍水井而居，但因水井少，所以牧民人家也少，往往走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或许能遇见一户人家。

牧民都识马，在他们放牧的草场区域内，哪些马是自家的，哪些马是外来的，隔老远便能一眼认出。我们的那几匹马更好辨认，尤其是领头的那匹马特征明显，棕色，俩耳尖是白的，鼻梁是白的，四个蹄子也是白的，十分漂亮，当地人称这种特征的马为“雪里站”。如果它们被某户牧民发现，又逢我们有幸遇见那户牧民，就一定会知道马儿的行踪。况且，每日牧民打水喂自家牲畜时，我们的马儿如果在附近，也一定会靠前饮水的，不难被发现。

我们有了信心。

2

出来已经多日了，仍不见马儿的丝毫踪影。这些天，我们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几乎遍访了周围的几户牧民人家，然，都说没看见。估计马儿没在近处停留，跑远了。我们感觉很累，仍不敢松懈，继续扩大着搜索范围。

也不知走到哪儿了，广袤的原野一望无际，天连地，地连天，满眼枯黄，了无生机，毫无生命的迹象，也毫无引起眼睛一亮，使人精神振奋的绿色。我们走进了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仿佛与世隔绝，来到了地球之外，来到了另一个星球，这里，偌大的世界中，只有我们这两匹马和两名骑手，显得十分地孤寂和苍凉。

我们的心情愈发地沉重。

我故意打破沉闷，问乌日根：“你昨晚睡觉就一直没翻过身？”

乌日根好像被惊醒一般，先是一愣，接着“嘿嘿”地一笑：“美又（没有），我一机的聚意的（我一直注意的）。”

“哦，那你肯定没睡好。”我关心地说。

乌日根揉了揉眼睛：“就绪了小小的一会会（就睡了一小会儿）。”

我看着他，再没说话，心想今天能早些遇见一户人家，让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昨天临近傍晚，我们走到了一座破旧的蒙古包前，一条大黑狗“噌”地蹿到面前，狂吠不止。这时从蒙古包内走出一名汉子，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姑娘。

汉子冲黑狗大声地吼了一句什么，狗随即停止吠叫，低着头走到一边卧下了。

“努呼热，赛拜奴！”汉子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这是蒙语，意思是：同志你好！我听懂的没几句，这句是知道的。

“加、加，赛拜奴！”乌日根礼貌地回应。这句也能听懂，意思是：好、好，你们也好！

我们这才下马，将马缰绳递到走到跟前的那位姑娘手上，她将两匹马拴好后，转身拽过一个饲料槽，接着端来一盆马料（玉米粒）倒在槽内。看得出，姑娘手脚勤快，动作麻利。

乌日根叽里咕噜地与汉子聊了起来，我一句也没听懂，估计是在打听马儿的下落。

那名汉子身形高大，粗壮结实，藏蓝色蒙古袍的下摆油黑，已显破损，两腿有些罗圈，呈O型，这些都与常年的马背生活有关。黢黑的面容颇显健康，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估计是中年吧。

相比之下，姑娘却十分惹眼，个儿虽不高，但苗条的身材再配上脖子上的一块红头巾和一身粉红色的蒙古袍，给人的感觉反差极大，不禁偷看：圆脸，黑红；柳眉细长，微微上翘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入美好的弧形，尤其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顾盼撩人；秀挺的瑶鼻，饱满红润的唇，加上两条又黑又亮的粗辫子随着身体，在腰际间来回摆动，浑身上下无不透射出一股青春的气息，美的气息。

我被这种美感动了，草原上竟然也有如此美丽的姑娘！她的出现如同一片枯黄的草丛中，陡然绽放的一朵红花，艳丽、晃眼。她给这片贫瘠、荒凉的大草原，凭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使这片草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苍白。

她忙完后，含羞地站到蒙古包门口处，掀起毡门帘，微微弯腰，作出躬请姿势。我感觉，连日来的疲劳似乎一扫而光。

包内还有一人，一个同样看不出年龄的妇女，正盘腿坐在包内中央的火炉旁熬着奶茶，见我们进来，欠了欠身，微笑着问了声好（蒙语）。

乌日根告诉我，他们也没有见过那几匹马。这是一家三口，夫妻和一个女儿，女儿芳龄17，在旗里上学，此时正逢请假在家。

女主人一边煮着奶茶，一边在不停地用一块黑黢黢的抹布擦着铜壶，还时不时地抓起一坨干牛粪塞入炉内。包内一侧堆满了杂物，显得陈旧、脏乱，惟有那把铜壶锃光瓦亮，在炉火的映照下，透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

奶茶熬好了，热气腾腾。女主人从身边的小地桌上，拿起两只碗，顺手将碗里的茶根儿倒在炉灰上，再扯下围着的已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在碗内转着圈儿地抹了抹，扭身从身后的旧袋子里抓出几把炒米，分撒在两只碗中，又添了几块儿干透了的生羊肉，撅了一勺黄油，扔进几粒盐，最后将滚烫的奶茶冲入碗内。

汉子则从桌上拿起了两双显然是他们刚用过的筷子，张开两只粗糙的手掌，合住筷子头来回搓了几下，然后再攥在手心里上下撸了撸，放到我们面前。

“茶唔。”女主人欠身，双手将碗递过来，意思：请喝茶。

我俩忙不迭地也用双手接过了碗。此刻，我俩儿又饥又渴，顾不了许多，随即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天黑后，我感到又困又乏，歪身倒在一边，乌日根也和衣躺在了我身旁。汉子在躺下前不知说了句什么，姑娘出去了。乌日根翻译，她去将我们的马解开，绊到草场上吃草。

没等睡着，听到开门，睁开眼看见姑娘轻轻地走进包内，她站在毡地上，似乎犹豫了片刻，随之解下头巾，将两条辫子挽了挽，伏下身子，默默地躺在了乌日根身旁。

乌日根“噌”地坐了起来，姑娘没动，汉子和女主人没动，我也没动，却暗暗吃惊。

早就听说，草原上有一种习俗，尊贵的客人来家里借宿时，主人一般会让老婆或女儿睡在客人身旁，以示尊敬和信任。早晨醒来，如果看见客人背对女方，主人对客人崇敬有加，如果面对女方，则主人不悦。还有的在俩人中间放一根红腰带，只要早晨醒来看见没有越界即好。

其实，这种习俗在当时就已经很少沿袭了，没想到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乌日根是知道的，因为我们曾经议论过，尽管如此，仍看出他很不安，我也不安。

“板杖（班长）。”乌日根压低声音，轻轻地捅我。

看见我正睁眼看着他，伏下身贴着我耳朵说：“你的，我的，换换？”

我定了定神，也贴着他耳朵轻声说：“你心里别乱想就行。”

乌日根呆坐了一会儿，无奈地背对着姑娘躺下了。

早晨醒来后，发现乌日根不在身旁，蒙古包内弥漫着奶茶的香气，女主人坐在火炉边，仍在熬着奶茶，擦着那把铜壶。走出门外，看见汉子和姑娘正在帮着乌日根给那两匹马备鞍。

早茶后，女主人将我们的水壶灌满，又递过来一小袋奶制品，里面装着奶酪和奶豆腐。

我和乌日根跨上马背，在马背上向一家三口敬礼，随即调转马头向草原深处跑去，再回首，远远地看见，那一家三口仍站在蒙古包前向我们频频地挥手。

3

一头狼站在远处的沙包上，我们勒住马缰，双方对视着。

这片草原常看到狼，狼是草原生态的天然调节器，千百年来，草原民族一直都崇拜狼图腾，以狼为草原的保护神。历史上，一些草原动物如草原鼠、野兔、黄羊、旱獭屡屡泛滥成灾，它们数量庞大，不仅与家畜争食草场，还严重地破坏草场，成为草原上的四大害兽。而草原狼是这些害兽的天敌，狼为消灭害兽保护草场，具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狼是草原的灵魂，没有了狼，草原也便没了生气，没了灵魂。

草原狼与其它狼种也不一样，它更显灵性，更具智慧，其聪明程度在某些方面毫不逊色于人类。古时候，草原民族就把从草原狼那里学来的战法，应用于同关内的农耕民族打仗，取得了不少胜利。而汉民族不光是向游牧民族学了“胡服骑射”，还从草原民族那里吸取了不少草原狼的智慧，如《孙子兵法》中的“兵者，诡道也。”以及“迂回包抄、声东击西、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等等，这些都是草原狼的拿手好戏。

来到部队后常听老兵讲，在草原上单独执行任务时，如果遇到狼不要慌，你的神色直接影响着狼的进退，它看得很清楚，你越慌张它越嚣张，反之你越沉着它越生疑，不敢靠前。狼袭击人有时悄无声息，正在行走时忽然感觉似有人在拍肩膀，千万不要回头，如果回头，正中狼的诡计，因为一回头，喉咙正好处在狼的口下，狼袭击任何动物都是先从喉咙处下口的。最好的办法是，双手攥住搭在肩上的狼的两只前爪，躬身低头猛地用力将狼从后面甩在前面的地上（这种摔法可能称‘大背跨’），狼即刻断腰（狼腰很细，是要害处）。草原狼一般都是集体行动，也经常单独出行，如遇危险或需要支援时，它便将头伸向天空，“呜......”地仰天长啸，那种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甚烈，使人不寒而栗，周围几十公里范围内的所有狼听到啸声，立即飞奔而来，汇聚一起......

当然，狼除非遭遇极端情况，比如遇到攻击、大雪覆盖、极度饥饿等，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见到人后会早早地跑开，避免正面冲突。况且他们的嗅觉极灵敏，老远就能闻到枪支的火药味儿，遇到携枪的人，更是躲得远远地，狼害怕火光和铁器的声响，最怕的是枪。

果然，那只狼站在远处看了看我们，或许觉得我们无害它之意，便扭转头不慌不忙地跑走了。

天色渐晚，不知不觉又走了近百公里，除了看见狼，没有看见一口水井和一户人家，原本早些休息的计划泡汤了。

太阳暗淡了下来，红得不再那么耀眼，金得不再那么灿烂。慢慢地，慢慢地，霞光映红了半边天，好像天宫里的哪位画仙，不小心碰翻了装满颜料的调色盘，将天空染成了五颜六色，就连这贫瘠的荒野也被鲜艳尽染，仿佛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花衣，惹人陶醉。

天完全暗了，广袤的夜空笼罩着寂静的乌拉特大草原。不能再走了，我们累了，马儿也累了，于是我们下了马，卸下马鞍，绊上马腿，松开缰绳，然后裹着军大衣，怀抱冲锋枪，就地躺在了一簇枯草堆旁。

此时的草原，恢复了原貌，没有了刚才的艳丽，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荒凉，空旷的四野出奇地静，惟有星星在黑暗的夜空中眨着点点亮光，似有一丝生气和温暖。

乌日根已酣然入睡。我放下帽耳朵，扶起大衣领，蜷缩在大衣中，仰望星空，伴着阵阵寒气，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4

我也病了，可能是感冒，觉得浑身发冷，疲乏无力，这大概是野外露营的结果。不知啥情况，右腿膝盖内侧也比前几天愈发疼了，如针扎一般，以致于骑在马背上始终叉着腿，不敢夹紧马背，只能侧骑。

我俩的情绪极为低落。连日来，马背上日复一日地长途颠簸，致身心疲惫，体能严重透支，灰心、沮丧溢于言表，几近崩溃。就连坐骑也明显地瘦下来许多，每日汗淋淋的，毫无精气神儿，不免让人心疼和担忧。

昏昏噩噩地骑行，使我坐不稳，几次险些跌落马下，是一直紧靠我马旁的乌日根，一次次地将我扶住。看得出，他很焦急，不断地眺望四周，希望看见一户人家。

天无绝人之路，远处的一缕炊烟映入眼帘，乌日根激动的呐喊声，片刻间提振了我的精神，马儿也似乎来了劲儿，疾速地朝着炊烟跑去。

蒙古包内，我背靠一隅，两腿平放，半躺半坐地瘫在地毯上。一个面目和善的老额吉（老妈妈）递过来一碗滚烫的奶茶，我起身接过来勉强地喝了几口，嗓子也发炎了。

额吉身后站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一共五个，个头一个比一个低半头，阶梯一般，最大的不过八、九岁，最小的也就三、四岁。一个个头发蓬乱，黢黑清瘦，仿佛非洲难民，却个个眼睛明亮，露出怯生生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两个稀客。最特别的是，几个孩子没有长得相像的，几乎一人一相。莫非不是一家人？

恍惚中，一阵钻心般的疼痛，没让我继续想下去。老额吉和乌日根小心翼翼地携手将我的秋裤脱了下来，随之听见额吉嘴里发出“啧啧”声，乌日根也将头扭向一边。我欠起身子，只见整条右腿比左腿粗了好多，圆鼓鼓的，红肿发亮。膝盖内侧有一小酒盅口大的窟窿，血肉模糊，已经溃烂。皮肉下，清晰可见的一条红线从溃烂处向上延伸，几乎快窜到了大腿根处。

溃烂位置正是裹腿的上边沿，显然是长时间骑马磨破的。这些天虽然感觉疼痛，但都因鞍马劳困，没太在意，一直未查看伤口。

老额吉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儿红布，扯下一根布条，紧紧地勒在我的大腿根处，一边勒一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能是祈祷吧。接着，她端来一碗盐水，用一块儿干净布，轻轻地蘸洗伤口，每蘸一次我都疼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着。洗完后，将一条崭新的白毛巾绑缚在伤口处，随后直起身子，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又从毡子底下摸出一个针线包，抽出一根针，在炉火上烤了烤，便拉起我的左手，又拉起右手，用针挨个儿挑着十个手指尖，每挑完一个，便用她那粗糙的手使劲儿地撸，直撸到指尖冒出血珠，老额吉是用土方法给我治病。

那一刻，望着面前这位慈祥的老额吉，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我想起了妈妈。

外面起风了，越来越大，刮得蒙古包上没有绑牢的毡子“啪嗒、啪嗒”地响。老额吉从外面抱回一筐干牛粪，填进炉子几块儿，炉火随即“呼呼”地旺了起来。接着，她挽了挽袖子，拎起大水壶，往脸盆内倒了一点水，蹲下将手洗了洗，起身拿起面盆，从一个小面袋里擓出两小碗面粉......几个孩子显得异常兴奋，都围上来看她擀面条。当时，牧区的粮食供应主要是炒米（一种用糜子米炒熟的粮食），白面很少，一般家里来了客人或家人生病才难得吃上一顿。

额吉一边忙着，一边表情严肃地和乌日根说着什么。稍顷，乌日根对我说：

“我们的不巨了（不住了），额吉的不留，让我们吃完赶紧的奏（走）。”

我不解地看着他。

“额吉说，你的病重重的，赶紧的治，耽误的不行。”

“哦，是这样，可眼下去哪啊？”我仍有些不解。

“额吉说，那边的”他抬起胳膊指着东边方向。“五里远，巴音公社，公社大夫的有。”

我完全明白了老额吉的心意，含着感激之情向老额吉点了点头,悄悄地掏出10元钱塞到枕头下。

傍晚时分，我们告别了老额吉，告别了温暖的蒙古包，再次跨上马背，顶着风沙朝着巴音公社艰难地走去。

或许是老额吉的土方法起了作用，或许是热汤面添加了能量，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清爽了许多。

路上，乌日根告诉我，他从与老额吉的聊天中得知，额吉一生很苦，年轻时守寡，好不容易将唯一的女儿拉扯大，前年又因病去世，扔下了几个孩子，孩子都是她女儿亲生的，可是他女儿却从未结婚，孩子们没有父亲，各自的生父是谁连她的女儿也弄不清。

我愕然，既为老额吉一生的悲苦命运感到惋惜，也为当时草原上愚昧落后的思想观念和生活状况感到痛心。

5

巴音公社不大，十几排陈旧的土坯房即是公社各单位及首脑机关的驻地，其规模连内地的一个小村落还不如。公社卫生院更是小得可怜，说白了就是一间民宅和一个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位天津女知青，看见她如同他乡遇故知，总算能用汉语直接交流了。

赤脚医生也像见到老乡一般，极为热情。她先是认真地诊断了我的病情，然后对伤口重新进行了清洗、上药、包扎，又打了一针青霉素，开了几粒消炎药，最后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嘱咐我，要多注意休息，多喝水，不要再继续扩大感染等，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任务还没完成呢。

当她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后，又关切地说，这几天正逢公社召开会议，基层各大队的头头们都来了，不妨到会议上打听打听。

巴音公社的管辖范围波及周围几百平方公里，倘若得到地方上支持，那该多好，幸亏遇上了赤脚医生。

顾不得休息，我俩儿连夜在公社招待所内进行走访，果然，结果竟是出乎预料的顺利，那一刻，令我们眉头舒展，喜出望外，就连病痛也似乎一下子好了，丢失的马儿终于有消息了。

巴音公社牧马班班长是一个典型的北方草原民族的汉子，他30多岁，略显苍桑；1.8米的个头儿，魁梧健壮；黑红的脸膛，饱经风雨；机智的眼神，似能捕捉一切猎物；特别是那一头厚实而又天然的卷发格外惹眼，仿佛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子，英气逼人。

卷发是巴音公社很有名望的马倌，他和另外几个马倌为公社管理着马群。听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马倌，只有最聪明，最勇敢的人才能担当此任。

我们见到卷发后说明了来意，他先是一愣，随即爽朗地笑了：“我说嘛，这才几天呀，这么快就找来了。不错，你们的马就在我的马群里，是它们自己进来的，赶也赶不走，我一看就知道是军马......”没想到他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也很健谈。

我们聊得很开心，好像是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乌日根敲开了供销社的门，买来了白酒、罐头，一直喝到了凌晨。

天一亮，我到卫生院又打了一针青霉素，谢过女知青后，便随着卷发一行三骑赶赴马场。巴音公社的领导很支持，特批卷发提前归队，并嘱咐一定要帮助解放军把马找到。

淡淡的阳光，穿透了一夜的阴霾，似有温暖的气息轻轻拂面，大朵大朵的白云在低空飞掠，单调的草原突然生动起来。

路上，我问卷发：“到马场的距离有多远？”

“不远，一个蹦子就到了。”卷发笑着回答。

“一个蹦子”是指跑马疾速奔跑的一个跑程。当然这很不科学，马的体力、快慢和所用时间都有很大区别，但当地牧民都习惯于用“蹦子”来解释距离的远近。“一个蹦子”对他们来说不远，可对于我们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曾计算过，一般都有20——30公里。

卷发骑的是一匹跑马，他放开马速在草原上飞驰，我和乌日根骑的都是走马，也放开马速紧跟在他的后面。

所谓走马，顾名思义即会走的马，但此走非彼走。对于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不清楚走马和跑马的区别，以为都是骑在马上跑。其实这其中大有讲究，走马行进起来，似走非走，似跑非跑，短途有很快的速度，长途有相当的耐力，真正的好走马不是一般的跑马能望其项背的。我们维护点的马都是军马场训出来的，当然都是好走马了。

巴音公社的马场建在一片空旷的荒野上，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一幢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偌大的圐圙（马圈），还有几口机井，每个井旁都有几个长长的饮水槽。

我们来到时，四处空空，没见一人，也没见到一匹马，卷发说他们都放马去了，要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才能回来。

我们期待着。

6

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但草原上九月的阳光仍是那样灿烂，将马场上空浮岛状的云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几只老鹰在云下缓缓盘旋，显得慵懒、悠闲，可我却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焦急地等待马群归来。

乌日根和卷发在机井旁忙着往饮水槽内灌水。听着“哗哗”的水声，干燥的空气有了些许湿润，夹带着马粪的气味。

说实话，此时的我还在发着低烧，无心去帮忙，只盼望着早点见到马儿。已经半个多月了，马儿是不是瘦了，是不是还在马群，它们还认识我吗......想到这些心里更加焦躁了。

“喔、喔......喔......”卷发的一声长调把我从遐思中扯了回来。乌日根对着我，手却指向侧前方，顺眼望去什么也没有，有些纳闷儿，我站起来踏上石凳再望，果然看见了。

远方的地平线处，一长排的烟尘涌动着、翻滚着，像一堵移动的墙，正飞快地，齐头并进地朝着马场方向压了过来，那气势如大海啸一般，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越来越近了，大地微微地颤动，战鼓般的沉闷的“咚咚”声也随之传来，愈来愈大。

我第一次见到了最为壮阔的“万马奔腾”的场面。仿佛身临古代战场，辽阔的荒野上，无数匹马在狂奔，无数匹马在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这些不安分的牲灵，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散长鬃，携带着滚滚烟尘像山洪奔泻似地横扫着面前的一切。

千百双雄浑有力的马蹄声，撕破长空悲沧苍劲的嘶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牧马人的呐喊声，组成了一曲宏大的交响乐，在这片草原的上空碰撞、飞溅、回荡，动人心魄。

我呆在了那里，被眼前波澜壮阔的雄壮气势所深深地震撼！这世间罕见的奇景、实景，这无可替代的伟大的马群，这古战场的再现，怎不让人为之惊叹，为之激动！

只是几分钟，马群冲到了眼前，渐渐地放缓了速度，停止了奔跑，纷纷地拥挤到水槽边，进入了另一场混战。

烟尘散尽后，我终于发现了我们的那四匹马儿，其中的“雪里站”格外显眼。它们聚成了一小堆儿，像后娘的孩子一样，楚楚可怜地站在离水井的不远处，看着混乱场面不敢靠前。

乌日根先我之前靠上去，没等靠近，几匹马儿掉头跑向了一边，再靠，又跑......几次三番，根本不能近前。

“糟了！这些马儿跑野了，它们已不习惯再戴嚼子了。”我寻思着。

这时，乌日根转身快步地跑到拴马桩处，捡起套马杆，解开“杆子马”，跃上马背，朝着“雪里站”冲去。

套马杆是马倌放马时随身携带的必备工具，一般都做工讲究、漂亮，长约六、七米，最长的可达九米。“杆子马”是马倌放马和套马时骑乘的专用马匹，这种马受过专业训练，套马时不用骑手甩缰示意，套马杆指向哪里它便冲向哪里。

“雪里站”见到乌日根冲来，猛地掉转头，尥开蹶子狂奔起来。乌日根也不孬，顺着“雪里站”腾起的一溜烟尘，疾速地追了上去。荒野上，两匹马和一名骑手，上演了一场疯狂的赛马比赛，煞是精彩。

眼瞅着近了，只见乌日根将套马杆一抖，套索落在了马背上，“雪里站”惊得低下头，两个后蹄猛然尥起，腾空后踹，似要踹飞所有对手，随即跑得更快了......看得出乌日根有些气急败坏。

正在不知所措间，斜刺里又蹿出一骑，似乎没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却见四蹄生风，如飞一般地扑向“雪里站”。

“是卷发。”我惊呼道。

只见卷发弓身站在马镫上，套马杆梢直指“雪里站”，胯下的“杆子马”好像与人融为了一体，心领神会，配合默契，眨眼间便飞到了“雪里站”的身后。卷发随即一个漂亮的抖杆动作，抛投出了一个圆形空心索套，索套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地套在了“雪里站”的脖子上。“雪里站”大怒，发疯似地甩着头往前猛冲，拖拽着“杆子马”绕着空地狂奔了十几个来回。待“雪里站”稍缓，“杆子马”突然止步，两条前腿绷直，蹄子死死地顶住地面，背上的卷发也随之后仰，双手紧紧地握住套马杆，脚蹬马镫，全身发力，牢牢地将“雪里站”定住。“咴......”地一声，“雪里站”陡然腾起前蹄，凌空跃立，仰天嘶鸣，两只前蹄犹如两个巨大的铁锤，在空中左右开弓狠狠地锤了几下，随即不甘心地落了下来。

乌日根紧跟着跑上去，迅速地给“雪里站”套上了马嚼子。

惊心动魄的套马结束了，我呼出了一口长气。马倌套马是一项优美、高难的艺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好马倌套马一套便中，很少落空，真是开了眼了。

我走到“雪里站”身旁，伸手摸了摸它的额头，它“呕、呕、呕”地低音叫了几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喷着响鼻，似乎在跟我打招呼。一阵惊喜，它认出我了，又恢复了原来的乖顺。我情不自禁地用双臂搂住马头，将脸贴了上去，顿时百感交集！

那次找马，我们历时十三天，行程一千多公里，几乎走遍了半个乌拉特大草原，最终完成了任务，将丢失的马儿带回了家，带回了海力素维护点。

从那时起，我的腿上留下了一个比铜钱还大的疤痕，这是永久的纪念，每每抚摸这块疤痕，便会想起那次找马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