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的故事（1～3）

小木的诗屋

(一)小脚奶奶的婚礼 小脚奶奶嫁给栓柱爹的那年，刚好十八岁。 那天是横山村的荣耀。天刚蒙蒙亮，三两点星子还沉浸在夜的温情中，村东头一阵锣鼓敲得天响。徐家河水渠上早己人山人海，黑压压地排成了两行。远远地，一架红花大轿正款款而来。轿帘是绣工精细的锦缎，鸟鱼跃于其中，生动盎然；两侧缀上大红的丝配，跟着轿步摇晃起伏，像新娘绑红的发辫。轿后是八套大礼，一袭袭红裯将其覆盖，挑担人额上汗丝涟涟，不时地抬袖捋汗。响乐欢天喜地紧随其后，忘情的大鼓，悦耳的锁呐，大号起乐，小号点缀，锣声脆起，手风琴折折伏伏…… 这一天，是横山村少有的喜庆。四月的天，春意盎然，但仍有些轻寒。栓柱爹一行早已等候在村口。一身灰土布衣衫虽有些暗然，但布面干净，套在身材浑实、高大魁梧的栓柱爹身上也算合体。黑色的礼帽、檐顶与檐帽间系上一根红丝带，庄重中添加了喜庆。去年母亲临行时熬夜加工了几双棉布鞋，正好上了脚。鞋底是多层壳子布纳成的，厚实而暖和。 一双好鞋走天下，栓柱爹没想那么多，今天，对他来说就是人生的第一步。锣鼓声越来越近，听得见人群的惊哗。栓柱爹一声“起乐……”两手大号，两手铜锣，几把小号也沸沸扬扬地响起来了。栓柱爹捋了捋胸前的红花，快步朝花轿走去。一群山娃们跟在后面，颠颠地唱起了她们编好的婚谣：德安府的姑娘嫁进村/栓柱的祖先笑歪了鼻/花布袄，红盖头/ 一双小脚三寸莲/一张脸蛋赛天仙…… 轿子进村了，全村老老少少几百人把栓柱爹的两间土坯屋围得水泄不通。湾间长辈早已在大门坎上摆开方桌，搁上蜡台，等小脚奶奶行进门礼。栓柱爹掀开轿帘，牵出一身红衣的小脚奶奶。盖头略略低垂，但依稀看得见那张秀气、略露羞涩的脸。三寸金莲颤颤巍巍，盈盈款款地向前移来。栓柱爹抬手俯身，在一阵阵喜闹声中将小脚奶奶送到了礼台前。“一拜开地……”“二拜高台……”是爹娘的遗像，“夫妻对拜……”。礼毕，已是太阳当中，近了晌午。家门口早已摆好了八桌酒席。村里人厚实，越是栓柱爹走了爹娘，更是倾其所有，热热闹闹地办好这场婚礼。有出香腊纸炮的，有宰鸡杀鸭的，有连夜做活豆腐的，有起早网鱼的……桌面办得风光、殷实，多亏了老老少少村里人出手。这些，洞房里襟坐的小脚奶奶一无所知。栓柱爹跑前忙后，不停地抱拳作揖。脚下踩着风，心里却每时每刻地牵挂着小脚奶奶。他恨不得马上客尽席散，回到小脚奶奶身边。 散席后，大人们忙着抹桌收凳，清理残羹。娃娃们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嫁妆里的蒲扇、锅碗瓢盆，红绳铺盖都被他们搜罗于手，这是他们戏幕中的道具。挨个儿一溜排在红帘外，一把扇子摇过去:婶，俺给您扇扇子来啰！又一个木盆锵锵而起:婶，我给您洗脸来啰！女娃们嗲嗲地聚拢去，在小脚奶奶的头上扎起红绳来，花样使尽。小脚奶奶一个劲地往外掏红包，娃们闹腾得起劲，小脚奶奶出手也大方。 日头挨着山包了，塆间此起彼伏的高潮也渐渐地缓了下来。老老少少虽意犹未尽，但都通情达理，毕竟要把这美好的良宵留给两位新人。等栓柱爹送完最后一波乡客，栓插木门时，月亮已穿过池边的柳梢。一阵急步，栓柱爹好不容易挨在了小脚奶奶身边。“翠花，难为你了……”栓柱爹拉住小脚奶奶的手。煤油灯扑扑烁烁，盖头下的小脚奶奶更加迷人。 “栓柱，盖头还没揭哩……”他这才回过神，伸手轻轻掀起了大红的盖头。今晚的翠花比三个月前更加动人。柳梢似的眉毛，勾住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鹅蛋似的脸颊托起红唇皓齿，浅淡、羞涩的笑意像两叶桃红点缀在秀善的脸庞上，似轻捻上去的胭脂。 三个月前的翠花虽然动人，但正经受着一场劫难。那天栓柱爹刚耕完田地，拾掇好牛草准备回家。路过横山凹时，突然听到一阵哇哇的叫声，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撕打。栓柱爹警觉起来，近来四方不太平，莫不是日本人来了？他快跑几步，侧在一棵松树边偷窥起来。一个日本人正拉扯着一个女子的衣服，嘴里叽哩呱啦吆喝着，腰间别着一把枪，长筒皮鞋正向女子压下去，腿脚上还套着马绳，连马都看不过眼，背过身去。 “造孽呀！”栓柱爹忿忿地捏着拳头，一股血直冲脑门，他拿出手中唯一的武器，一把油纸伞向日本人咆哮而去……冷不防地闪来一条大汉，日本人惊慌失措。刚要直起身子去掏腰间的手枪，栓柱爹一脚踢踏过去，手中的伞哗啦一下撑开，马一声惊叫，拖着日本人向山脚下绝尘而去……几里开外，日本人已是刨肠破肚，血流横山，听说只剩下一双光脚丫子拖在马绳后，那是后话。 栓柱爹扶起惊魄未定的翠花，从她哆哆嗦嗦的口述中才知原委。翠花是德安城的姑娘，从舅伯家抓完治父亲咳喘病的草药，赶好回家，遭遇这一切。 栓柱爹好一阵软语温心，才算止住了翠花的哭声，没想到临分手时翠花为答谢恩人，约好正月十五请栓柱爹去城里看花灯。这一来二去，竟滋生了这段姻缘。“翠花，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栓柱爹揽着醉了似的翠花倾诉衷心。“栓柱，我不求富贵，只求一世安稳。” 窗外小风轻轻地吹，偶有几声水蛙呱呱地叫着，像是在为今夜奏鸣。星子们醉着眼，连月光都是甜甜的。 (二)小脚奶奶的幸福时光 　　岁月总是不紧不慢地更迭着。它从不因为你的喜好而改变冷暖，也不会因为你的留恋还延缓脚步。 横山依旧寒来易暑，枯荣自然。不会因为添丁加口，生老病死忧悦失衡，它依然沉稳，肃穆，平和。 天刚麻麻亮，小脚奶奶便扛锄提桶，朝菜园子走去。远远地，一身粉红的布袄在翠绿的菜畦中闪闪点点，像初春的桃花吹落而来。 栓柱爹从隔山的池塘里往家里挑水。木桶晃晃悠悠，嘎吱嘎吱唱着晨曲。已经是笫四担了，这一担下去，缸就满了。 "翠花，弄两棵大蒜回来炒蜡肉，菠菜也挑一把，水别浇太多，土很松动…"诶，晓得的，你走慢点，别累着… 炊烟一缕缕漫延在塆间上空，灶台上的小脚奶奶不停地在翻炒。灶𤎌前的栓柱爹在鼓捣着粗细枝丫，火苗不停地窜动着，映着一张幸福的脸。 两间土坯房虽陈旧简陋，但被小脚奶奶拾掇得井然有序，干净整洁。剥落的木窗也被小脚奶奶糊上了报纸，床头，柜台盖上了各色布罩，显得新颖而不脱俗。茶桌上一套杯壶擦拭得锃亮，白瓷蓝花，杯脚圆润，古朴而淡稚，这可是小脚奶奶被村人艳羡的嫁妆。 床面铺着缎面床盖，两对碎花枕头齐整地靠在床头。乡下蚊蝇弃之不竭，几乎无寒暑的考验。蚊帐是卧房不变的风景。小脚奶奶心细手勤，绣了两对挂坠扣在帐钩上，既便于蚊帐关开离合，又添了一床喜色。 农人的四季是闲不住的。夏初布秧，八月收割，初冬种麦，即便到了深冬，也难得闲空一天。栓柱爹身体壮实，田间地头样样拿手。更因娶了一房人人艳羡的妻子更是策力十足。 队里出分，男人一天10分，女人8分。犁田耙地，播种安苗，栓柱爹从不让小脚奶奶伸手。只是插秧之事栓柱爹想拦也拦不住。虽说不是乡下出生，但小脚奶奶生得精巧，身手敏捷，一下田，一塆的人想追也追不上。所以，不久小脚奶奶便得了个艳名:巧嫂。 转眼一年过去了，小脚奶奶的秀肚也慢慢凸起来了。塆间的婶们遇到栓柱爹就搭讪: "柱哎，真是好福气，讨了个好老婆又要当上爹…" 栓柱爹就嘿嘿一阵笑:"托婶们的福，天长了眼。" 旁边捡话的小脚奶奶总是淡淡地笑…秋收后的一个夜里，一阵急雨，比雨还急的是小脚奶奶临盆了。这可如何是好，村里就一个接生婆，离家也有十几里山路，一去一来也得几个小时。等不得，栓柱爹拿起雨盖正准备出门，小脚奶奶喊住了他。 "栓柱，快，快，去厨房烧两大锅水，在笸箩里找到剪子，放，放在锅里煮…"栓柱爹一阵手忙脚乱，也来不急问缘由，便备去了。 一阵嘶心裂肺，娃娃的头终是露出来了。小脚奶奶咬着栓柱爹塞过来的毛巾，又是一阵咬牙捏拳，哇的一声，小家伙落在小脚奶奶事先垫好的干爽棉被上。她硬撑起身子，让栓柱爹拿来煮好的剪子，吱嘎一下，剪断了她和娃娃的连带。一旁的栓柱爹张大嘴巴，哑然地立在那。喘了几口气后，小脚奶奶又叮嘱栓柱爹将脐带头上酒精，用纱布包扎好了，才放下心落了枕。 等小脚奶奶醒过来，栓柱爹忍不住问起怎么会接生。小脚奶奶才说开了缘由，外公世代行医，虽是中医，但耳闻目染的母亲也受惠其中。母亲生自已时也是因为夜里急，等不来接生婆，便亲手接生了小脚奶奶。尔后，也就三三两两帮邻里接了几回，她近临了几回，终是熟谙了个大概，所以这次，也算是头一回，一试身手。 栓柱爹添了闺女，眉目清秀，跟小脚奶奶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小巧可人。买不起喜糖，便掏光了鸡窝里蛋，煮熟，点上红映，喜颠颠地送到每个上门道喜的乡邻手中。 这一自己接生不打紧，整个横山村闹开了，终于又多了个接生婆，所以小脚奶奶又有了嫁到横山的笫二个名号:接生婆。女娃取名怡儿，快乐，自然的心意。也是小脚奶奶性情的写照，她和栓柱爹幸福生活的开篇。 (三)小脚奶奶接生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怡儿满周岁了。 一大清早，邻里乡亲们提着蔑篓来到小脚奶奶门前。 "她婶，拿了些粗货，虽上不了桌面，也是俺们的一点心意。"话未脱口，纷纷从篓子里掏出些挂面，大红饼，点红的鸡蛋，有几家摆上一堆窖藏的红薯，上面还沾着泥土。邻村的二瞎子，竟挑一担箩筐来了，左边一筐卧着皮鲜肉嫩的胡萝卜，一簇簇绿荫还闪着晨露，右边一筐白米，色泽莹润，籽实饱满。 "她婶，家里生得贫，这些笨脚货是俺家一屋老小的心意，您得收下。去年腊月初八的夜里，您可救下我家两条人命…" 小脚奶奶想想那晚就心有余悸，手心直冒汗。 那天的雪可真大，大片大片地筛下来。一根烟的功夫，栓柱爹在菜园里扯了一篓子萝卜回来，已看不清鼻眼，活生生一堆移动的雪。天黑得早，小脚奶奶待弄完怡儿，准备往门外倒洗脚水时，门像是被一堵宠然大物夯住，怎么也推不开。寒风打着哨子，钻着窗隙门缝往屋内灌。栓柱爹练就一手木匠活，早在入冬时就加固了那两扇老窗，就连窗梢门栓都换了。对面山上的松树贱生贱长长得多，粗壮的几颗移到屋脊上换了檩子，剩下的杂枝闲杈锯成了柴火，西屋满满地堆了一墙。如果这雪不是一场紧追一场，家里备好的柴米，菜什，管一个月是没有问题。 栓柱爹正思忖着，屋外好像有人在喊门，但稍不留神又像被风捎走了。栓柱爹披了棉袄，坐起来划了根火柴，煤油灯亮了。 小脚奶奶刚落觉，被灯光惊醒。 "翠花，门外好像有人在叫咱，你听…"小脚奶奶支起耳朵，好像有脚步声向窗口移来。 "她婶，桂芳发作了，救人啦…"话又被咆哮的风吞没了。 "我去看看。"栓柱爹翻身下床。 门栓拉开，门外已是齐膝的雪了。一个裹僵的雪人几乎是爬着滚进了门。栓柱爹一把扶起来人，开水瓶里倒了杯热水，从口里硬灌了下去。小脚奶奶拿热毛巾敷了手脸，算上让雪人喘过气来。 来人是邻村刘畈村的二瞎子，不是真瞎，用现代词就是近视眼。穷门穷户，三十七岁才讨得老婆。红桥村的王二娘，男人得疟疾死了。两个苦命的人，没有过程，经邻里一撮合，两床被子抱在了一起。说来也怪，跟前任十几年一直不见肚子凸起，过二瞎子家门不足三月就害起喜。 "婶…"二瞎子扑通一跪。"您可得救救她娘俩呀，我是单门，差一点这辈子光棍，求您出手…"头在地上一阵死磕。 "栓柱，你在家招呼好怡儿，我出门…" "翠花，这天寸步难行，我得送你，怡儿睡着了，我背你去。" 栓柱爹给小脚奶奶添加了些衣物，裹上了围巾，戴上了帽子，正准备出门，又想起天黑难行路，摸了一盏罩子灯交给二瞎子，就背着小脚奶奶出门了。 许是救人心切，一路跪跪跑跑，个把时辰算是赶到了二瞎子家。 宫开五指，王二娘在最后一口气的折腾中诞生了一男童。二瞎子千恩万谢，留两人在家里歇个脚，栓柱爹惦着睡在家里的怡儿，急急地背着翠花往家赶。 到朱家凹时，路程算是赶了一半。一溜山坡，来时的脚窝早已被雪抹平。栓柱爹探着步子，慢慢地往山头上爬。幸亏松树得力，一棵一棵像接力的拐杖。半山腰时，小脚奶奶死活从栓柱爹背人蹑下来。栓柱爹一手牵着小脚奶奶，一手拉着伸过来的松树，好不容易捱过了这段陡滑的山路。 天粉亮，鸡昂头叫了起来。怡儿还在睡梦中，床头的煤油灯眨着眼睛。小脚奶奶哈着气，面露喜色，她在心里数了数，这应该是自己亲手接生的第十二个孩子。 屋外风呼啦啦地吹，雪成片地压下来，但怎么也淹没不了这屋内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