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空山

<p>2020.03.26,农历三月初三</p><p><br></p><p> 中午小憩,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间或伴有雷声震震。上个月,也常常下雨,却是凄风苦雨,加上疫情汹汹,心境颇为一般,而现在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心情已大为不同。其实,杜甫和沙市也有渊源,至今在沙市留有杜工部巷(杜甫晚年寄寓四川成都草堂,得到当时剑南节度使严武援引,表奏为工部员外郎,所以后世称之为“杜工部”),只是难觅踪迹,大概已在城市改造拆除之列。</p> <p>  公元767年,是唐代宗大历二年,在得知二弟杜观迎得妻子同到江陵后,杜甫决定离开四川赶赴江陵,也就是荆州。那时,严武去世已有两个年头,高适也是同一年走的,这两个人作为朋友,是杜甫能够在成都安顿下来的关键。杜甫不善谋生,随着严、高的去世,因此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生活上的依靠。</p> <p>  根据杜甫《年谱》:大历三年戊申正月去夔出峡,三月至江陵,秋移居公安,冬晚之岳州。更早之前的公元763年,史朝义兵败,于莫州自缢,唐朝官军成功收复河南河北。一旦安史之乱结束,杜甫有意北归洛阳,那里还有自己的田园,但北方时局并不稳定,终于还是放弃。这次出川之后,暂时寓居沙市,也许还有被朝廷启用的可能。《年谱》又说:流寓旧迹门巷以名,俗讹称都府巷。不过,杜甫当年居住之地不可能就是如今的杜工部巷,因为杜工部巷是直到清代才正式定名。那时,在经历了无数的战乱及灾患之后,唐代的城邑镇集早已荡然无存。</p> <p>  杜甫垂垂老矣,差不多已经来到人生尽头。作为古代文人,我丝毫不认为他只是想做一个诗人,其一生的理想与好友李白、高适等人无异,只在做官,只在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然而,杜甫的命运却是最最不济的,即便赶上了好时候,比如在安史之乱中追随到了肃宗皇帝,获得一个左拾遗的官职——官虽然不大,却算站对了队、跟准了人,然而这一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竟为一个前朝旧臣的去留问题而阻断了。多年以后,杜甫一定会想为什么要上那个反对皇帝的折子,皇帝明明就不喜欢那个旧臣,自己上折不上折其实都无法改变他的命运!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不过是自我安慰之语,具体到现实世界中,某些重大时刻的选择才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杜甫不适合做官,至少不如高适、严武会做官,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诗圣”的历史地位,就不可能再让你“致君尧舜”。人这一生,最多只能得到一份大礼,能够得到两份甚至三份大礼的,大概千年一遇。</p> <p>  杜甫不仅不会做官,连谋生也困难,虽是仕宦出身,却既不像李白年少多金,也不如李白那般好运。要知道,玄宗打发李白走人,居然要小心翼翼送一大笔钱才行,生怕天下人说自己小器。前些年幸亏成都有一个严武。严武算是自己的铁哥们、小兄弟,可是人家在官场吃得开混得好,早早就做上了封疆大吏,照这个速度,有一天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严武念旧,收留了杜甫一大家子,并且给他谋到一个工部员外郎的官职,虽然严武早就看透杜甫除了会写诗,其它方面其实都不堪大用。诗人的命运真是奇绝,终其一生始终事业困顿,贫病交加,却总有朋友相助,是在朋友的帮助下才一次又一次度过难关。想想也对,老天爷要让你成为诗圣,一碗饭自然是要赏的。</p> <p>  严武走后,偶尔有人接济,也多是念及旧时情分,比如在夔州,就是老朋友给了一个看守园林的小活,杜甫自己又租了一片橘林,总算能维持生计,过了两年安稳日子。总之,这些年在四川的生活是惬意的,是闲适的,也是出大量作品的。有时候,星夜乘舟,感叹世间造化,于是吟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兼而感怀身世,只得浅唱“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有时是读史而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有时是登夔门而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时是身居陋屋,心念苍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又有一次,刚听说河南河北光复,不禁喜极而泣,“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脑海立刻浮现的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然而——生命中总有太多的“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接下来还要继续流浪。</p> <p>  如今客居沙市,毕竟还有亲弟弟杜观陪伴,还幻想着被朝廷征召起用,但显然命运不是突然之间就可以改变的,杜甫无法抱怨更多,只能以失望结束在沙市的短暂生活。那年的秋天,杜甫来到长江对岸的公安县。在公安,杜甫写下了“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的诗句。那一刻,诗人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所谓“心犹壮”、“病欲苏”,不过是酒后疯言,实际上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右胳膊抬不起来不说,耳朵也早已听不大清楚。杜甫在公安未多做停留,很快顺水来到岳阳。在岳阳楼上,杜甫写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心境是越发地凄怆悲凉。能想象在那年冬天,日渐衰朽的诗人凭栏眺望洞庭湖,一定是一片萧瑟肃杀之气。</p> <p>  公元769年,杜甫继续向南,想去投奔自己的老朋友韦之晋。困苦之际,还能想到的老朋友已越来越少;万不得已,凡能扯上边的亲戚也是要考虑的。年初,韦之晋尚在衡州担任刺史,到了四月间,就已调任潭州也就是今天的长沙任职,总之让杜甫一家人兜兜转转,在地图上弯了一大圈。等终于到了潭州,却听到韦大夫去世的消息。真是天要绝人!杜甫自知定数难逃,洛阳难返,于是写下“乱离难自救,终老是湘潭”的诗句。</p> <p>  公元770年,因为湖南境内发生水患、兵乱,杜甫只能拖家带口在郴州和潭州之间流浪。韦大夫指不上,北方故园不可期,南下郴州又为大水阻隔,总该找一个临时的寄居之所吧。古时不像现代,交通只有陆路和水路,而水路要远比陆路便利。川、鄂、湘一带,恰是水系发达、交通便利,所以自出川以来,杜甫一直走水路,眼下困于湘江之上,前也不是,退又不得,人生该往何处去?所谓穷途,所谓末路,大概就是这样吧!奔波一辈子,再也走不动了,杜甫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之焰火即将熄灭,即将和这沉沉夜色、苍莽宇宙融为一体。有那么一刻,江湖夜雨,孤舟相伴,在这浮世的苍凉中愈发想念故人,想念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和李白、高适同游河北,真是裘马清狂,万里横行,每到胜迹,则登高怀古,痛饮狂歌,是何等快意,何等昂扬,何等的意气风发!这一切历历在目,恍然如昨!</p> <p>  这一年,也不是没有让人高兴的事,比如暮春之际在潭州竟然见到久违了的李龟年。想当年,李龟年三兄弟可是音乐奇才,词、曲、乐器乃至歌舞编排,可谓是样样精通,并且凭着一曲《渭川曲》,打动了同样精通音律的玄宗皇帝。能让皇帝看上眼,自然不是一般人,不但立时身价百倍,富贵逼人,更是成为可出入宫廷,时常与玄宗皇帝切磋羯鼓技艺的御用乐师。当年在洛阳,杜甫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远远见过李龟年一两面,实际上两人并无深交。“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经此乱世,能活下来,已属幸事,不但活下来,还能他乡再遇,更是不幸中的幸事。毫无疑问,杜甫的诗歌是历史的见证,尤其难得的是,当历史大潮涌来时,见证了生命如同蝼蚁、陶器一般危脆不安。这是宏大叙事背景下个人微观生活的真实写照,从一个侧面补足了自开元盛世以来被忘却的历史。但是,就象征意义而言,又有什么比一个活着的、却苍老颓废的李龟年更能代表这一段历史呢!如今的李乐工虽然衰朽,技艺却越发深沉,常常是一曲唱罢,惹得所有人都掩面哭泣。正所谓:</p><p>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p><p> 杜甫自然是感同身受,也以表面轻松、平实,然而实则深沉、哀婉的笔调写道:</p><p>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p><p>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p><p>  大唐帝国盛极而衰,犹如大厦哗啦啦倾倒;国家的繁盛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垮掉却只在一瞬间。总之,随着杜甫的离世,一个时代也随之滑落,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比怀念却又无力阻止其沉沦的时代! </p> <p>  邓嗣明,沙市当代学者,今已七十老翁,曾任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荆州市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精于文艺美学、文章审美学、诗词美学等研究,其关于沙市杜工部巷曾填词一首《柳梢青•杜工部巷》,兹录如下:</p><p>  “风尘胡笳,杜公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翁携幼孙,楼中饮茶。经史一梦天涯,吟咏处、诵经堪夸。笑指门外,粉墙石鼓,深院谁家?”</p><p>  作者在词后自注道:</p><p>  “余幼时,常随外公在此饮茶,当年市井繁盛,店铺林立,人流如梭,热闹异常。往日繁华,如今已荡然无存,唯觉清冷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