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水赤水无人区穿行记略

大散关

     第一日   初见

     庚子年二月末，一行十阳，拟用六日横穿黔北最大无人区——习水赤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斯十人也，最长者已迈花甲，幼者亦年近天命，平均五十二岁半有余。然人老心不熊，皆有老骥伏枥之心，而无廉颇老矣之慨，未成行即童心尽显，既得遂则急盼早发，跃跃欲试，猴相百出。

      临行早早集聚，车行三百里而后转车至此行起点。分装完毕，个个鲜衣怒马，人人箭在弦上。惟某笑曰：诸君且慢下情绪，当防用力过猛。众皆不以为然。

      行至一水坝转过河上沟渠，恐高贩子皆讶于沟坎湿滑，聂聂不能行，寸步难移，颤颤巍巍，不觉冷汗湿淋。行未几即跨沟渠而过，但见一高壁，红石间隐现若径，高八丈，须笔立扶石间方可过。有恐高者忽觉脑后生鸣，踟蹰而行，一行小心而上，幸无大碍。而后接踵而至乃一高约丈余独木梯，夹立山石间，众扶梯而上，手足并用再爬约数十丈，方得一缓。有人已卓然变色也。

      同行李茂桓者，自称饕餮，善厨，乃初行。心忧瘟疫之下其餐食不能鬻，随者养家愈艰，索性弃诸蝇营狗苟，诸般烦恼且抛脑后。闻途有熊，遂置器药具等囊中，终为众择之扔弃。行中见路途艰险，力有余而技不足，暗幸辎重被弃。初见丹霞，行至水穷处，口不停叹曰爽，如山雀聒噪，惹人喜怜。

      远市井烟尘，众亦欣然，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最长者曰凯撒白骄骄者，乐而失足坠草丛滚三转，面赤羞涩而迅起，四望无他人，乃嘱曰，勿与他人说知。

      山青涧绿，峭壁耸立，绿树枝头春色俏，红石溪边蝶儿飘。盘州人自号天涯者，此人狄夷之相，骨骼清奇，少言而耿介。前未见此间风物，闻行讯而携老友苦瓜同行。且行且摄，一路悠悠，但觉目不及视，所见迥然如异域。但见所经皆有清理，不禁觉无人区之说，所言非实。

      过童仙溪，沿河而上，须在河中频过，然河中石湿滑无比，莫不如行独木桥，或如金鸡独立，或似神龙摆尾，百态俱现，湿鞋无数。筑城人自称野人者，乃黔中徒界大神也。光头大髯，其目如电，不怒自威。四肢颀长，力大无朋，其行如舞，如音符跃于水云间，使人悦目。初欲携妻偕行，因故未成，颇为失意。乃谓某曰，此行我所负之物，须留最后用。某感念其强善，遂应。而后天涯苦瓜亦如是云，皆允。

      是日也，阳光明媚，无风无云，艳阳温柔和煦，谷中之树吐芽蜕故颜而焕新姿，多彩纷呈，日下尤艳。较之秋色斑斓，多灵动而少深沉。择此时穿行此地，无他，乃因唯此时方可见此景也。十人中有五人同岁皆属猴，顿觉山谷闹腾，万物跳脱，摇曳生姿。播州人唐常静忝居猴长之位，其于去岁末方办理退休跳出三界，此番出行更如鱼归海。得遇同时归田之苦瓜兄，叹为猿粪，形跟影随，作小儿女态，大有相见恨晚之态，恨不相逢之怨也。

      行至一岩腔处，但见高十余丈之山壁上凸下凹，其下有长二十丈宽窄不等之干地，外延砌墙高三四尺，居中处仍残有缸阶等物，山壁间有凿迹，乃前人所居之地也。人去痕在，空留余想。岩腔外侧有一壁，长十丈高丈余皆为蜂窝状，深浅有序，若有规则，似无循迹，不仅感叹天工之妙，非人能及也。老九自号思雨，其名如闺中少妇含蓄婉约，其人却身高臂长，颇为壮实。见此景则东扳西跳直入诸人镜中甘为魔豆，若非胡茬森森，其媚或可惑倒众生[偷笑]。

      行至申时中，见一地稍缓，乃宿营。当日行十五里，为单日行长之记录。是夜，播州人陈华文大展墩子神功，诸搬菜品中见刀工精湛，恨所负之重取三瓶老酒犒劳众人，惜未有醉者。入夜小雨至，众皆怨思雨，有为鼾声所累而难眠者。一宿无话。

       第二日   竹筒饭

       晨，细雨未见退。

       本定今日越大红崖抵三角塘。然天既雨，则必不达。又恐今日翻越恐身陷局促之境，再加之细雨湿滑，攀越愈艰以致险。乃议定不强为，稍进蓄力待天晴大进。

        播州蜗牛者，以仁心为业，其人讷言敏行，多思有慧根。见不可强为，遂谋诸以竹筒烧饭。断竹数节，锯孔，装米水，置于炭火中烤。闻香破竹则饭成，其香润妙不可言，乃分而食之。唯野人独以所破之竹为器，盛饭装菜，咂咂有声，不亦乐乎，谓之曰此生最香竹筒饭。

        饭罢整装向山行，已午时也。途中所见，约有异同，然天阴若盖，虽水色清灵，光影逊于昨。又至一岩腔处，其下葬有数墓，棺皆出穴，其时不可嵇考。

        再行，再憩。白骄骄语不惊人死不休，谓众人曰某自称大散关，实乃大散瓜也。某亦谓众兄弟曰，诸君可知白骄骄因何又名“方长“，众始不解，或有悟者笑，问之，曰不可说不可说。自此，众皆尊其为“方长兄”。

        行至一岔河处，沿左似有路痕，沿右则较左难行。右河名向家沟。稍进见一处滩平谷宽，前路崎岖，乃于滩上竹下拓地而营。

        此地大有妙趣，地分三层，水叠数阶。石上有帐，竹下有幕。六盘水苦瓜哥劈竹为筷，播州人华文兄再展神功。

        是夜，雨仍未停。

        第三日   艰难

        雨无停意，然时不我待，众皆早起，沐雨而行。行未几则山势陡然。沿溪而上，时见断木横亘，已然无路。至一跳坎下，高六七丈，不能直上。野人从左某从右，攀壁而行。野人天涯方长兄自左而上，余皆随某从右。至一石壁处，须右上扶壁横移数尺后借树根翻腕而上，思雨长身借力易上，其后饕餮手短则不然，虽有力而难翻腕，几近力竭。余近前释其负，方得伏地而上。

       探行中，见一石缝中有一双掌大块状之物，鹅黄色类岩蜂蜜，以为至宝而一喜，尝之乃一块茎，医者蜗牛曰见有游医叫卖，其药性甚广，可治百病。遂弃之。

       再往上，则见又一跳坎笔立眼前，不似之前陡削，居中有水溢滴，石上湿滑无比，吾释负取绳借人力而上达顶端，缚树根。天涯当先，余皆借力山藤并绳而上。而后还需借力双藤再上丈余方平。思雨将上二阶踏一松石上，脚不敢取，乃大声呼有落石，其后饕餮、常静、蜗牛避后，脚下乃松，但见一二三十斤之石跌撞而下，其声可怖。饕餮因四肢配合不当，攀援中颇为慌乱，再加之前行者之故，致山壁愈加湿滑，故而险情不断，幸其力大而于万难之际得上。常静至二阶时，恐衣衫裹泥而不伏地以致力竭，其时山壁几若滑道，某以绳牵之，方上达平处。其后蜗牛收绳攀越一气呵成。

       再往上，天涯野人等开路，避峭壁而行，多有灌木多刺而阻，克之。达山脊时，众皆力竭也。大红崖隐于阴云之中未见。稍憩，沿山脊寻路而下，已未时也。

       较之上山之难，众更惊于下山之险。某率先开路，山蕨密而灌木杂，露水大且山风劲，行不久即全身湿透。常为草木阻视而不知前路为悬崖，须倾力方得以退。或遇高壁，借树草以降。某谓野人曰，此乃最野蛮之穿行。野人谓深有同感。

       行中遇一缝，某欲跨而过之，然山藤绊脚踏空，全身往悬崖外倾倒，万幸慌乱中手抓藤树得缓下坠之势，否则非死即伤。惊魂甫定之际，叹幸有天助。再往下遇一巨石，吾等须下五尺越八尺缝隙至巨石再下到隙底。某释负只身下至巨石上，接野人递包而出，后者随之。出隙即一高壁，其下六尺有树，再下即山崖。苦瓜哥出时手上乏力，其包失手坠落，险至山崖为枝所挂，幸甚。

      下一时后，踞树稀处视之，仍有四五十丈之高方得至缓处。乃稍息。其后仍寻缓处下降，然山壁杂乱，常为断壁所阻。下降中，或依山势，或持山藤，或扣石缝，或抱树木，或跨，或跃，或梭，或挂，三五次惊声尖叫，七八处衣破包裂，不一而足。 所幸终全安然达缓处。视之诸君，浑身是泥，通体湿透。野人曰，今后若行此处，吾可参，然绝不领。一众恐高者，达平处之后，唯余喘气，以手抚膺坐长叹，一刻方定。

       天色已晚，然就近无平缓之地。十人拾余力行，思雨遇一岩腔，告诸众人，视之可勉为藏身，乃宿营。且不忙先安顿，饕餮当先砍柴，天涯负责生火，华文兄随即造饭。吾觅得一处可扎帐，餐后即入，抬头见枝缝隙间，空中有星光点点，方觉不知何时雨停矣。

       眠至子时，为人声所醒。披衣至岩腔下，野人、方长、天涯等皆打地铺，华文、常静、蜗牛、思雨等结帐，唯饕餮、苦瓜等仍未眠，问之曰无地可宿，拟于火坑旁硬扛度夜。某驱饕餮入吾帐，苦瓜与天涯席地而眠。拾掇篝火而过后半夜，将一众衣鞋烤至两面金黄。

       

       第四日  春彩

       晨，一众醒来，天已放晴，因所在局促不便，皆自食路餐即发。昨上陡削，今下峭壁。甫出即遇一高瀑，须沿左下五丈至瀑中半坎，再往右下借绳索下三四丈方可再行。无畏者皆当先抱树抠缝而下，恐高者自往后随下。达半坎，众如从昨之恐中还魂般，虽衣衫脏乱，仍摆PO摄，如溃兵之阵，扬勇者之气。

       无人之境，入目皆似洪荒。抬望眼，春日悠扬，似有熊咆鹰啼，天籁如寂。山高如旧，然彩林愈加通透斑斓，裸岩愈加红艳。小沟汇入大溪之处，春阳更盛，前行不远有巨石，五六丈高楠木立其右，枝蓬如盖，自成画面。吾立石上，河道宽约二十丈，水杨柳密布，红石间清泓涓涓，汇成塘则有鱼游浅底，两边山高上百丈，树石辉映，红绿相衬，彩叶点缀其间，乃是人生不可多见之景也。方长兄诗兴大发，当即口占一油：

       眼见风景美如画，

       即想吟诗赠天下。

       无奈凯撒没文化，

       只好卧槽山好大！

       河道虽阔，然常无路痕，多生树草，着实难行。野人膝关节处韧带拉伤，左脚不能曲，异常艰难。却以一己之力率先寻路开路，使人服膺。溪边有桃树正华，水中有游鱼正欢。至一大塘，水深盈丈，野人按捺不住，脱衣跃下，虽有春日暖阳，然旁者看着眼寒，未有从者。再行，沿途皆有人迹。或路痕，或炭窑，或坟茔，或阶石。

      三角塘乃此地枢纽，传言曾有人居之，沿途所见可见非虚。原定两日到达实耗时四日方至，瘟疫期间，幸同行多有闲时。然所携之米肉菜恐不足。达营后， 蜗牛做杆，饕餮垂钓，得鱼烹汤，众皆迷醉。华文兄切菜之时，为辣椒刺痛，与众检视，见诸人手上皆有划伤，乃是昨日上下山时树刺所赐，不由回味昨日之艰辛，感慨唏嘘。

         思雨拾柴篝火时，见其根形甚美，乃锯一段造型，拟负归。野人效仿取两截。某取锯木削为识其名，惊觉异香扑鼻，置烟上，味与沉香无异。乃妄断其木为崖柏，本欲取一截制香，恐为人笑，断而弃之。

       第五日   野人的执念

       因虑所食不足，乃集众之馒头熬面糊二锅，就鱼汤食。近午乃发，然行不过两时，众皆曰饥。又有华文兄煎糕充饥。当日阳光风景俱佳，前行不难。火盆岩彩林尤美，沟壑中白蝶纷飞。谷中遍布七叶绞股蓝，某等采其根欲栽。早达既定营地。前者有粤人阿牛刻树上之“马儿沟”字样尚在。野人又见一树疙瘩有鹰翔之形，乃取蜗牛思雨之锯，忙乎三四个时辰未得。次日带憾而行，问如何来此，捷径如何。

       

       第六日   壶中日月

       行至此时，众人心生惫怠。余谓诸人曰，今日可达侏罗纪公园，明可出，诸君若生退意，可望明日出山。苦瓜思雨有所意动，余皆不语。沿左沟攀壁而上，似有路迹，寻之行不久路断，乃沿可行处上攀，愈觉不对。乃横向谷底而行，未几又见石上有阶痕，呼朋伴结集后再往上，于似路非路中攀行，终失所依，本应靠右之路恐为山坍所毁。遂于陡削林中手足俱用，一辰方达顶。对面山顶之上，有一石壁，方形，白底红中，茶壶状，如人绘就，壶中似有日月天地。

       下山之道，犹昨有人行，分外分明，吾等疾驰不足半辰，即达谷底。寻左边半山养蜂人所行之道而行，亦速至两沟汇处。岩腔之下，养蜂之痕仍在，蜂桶多空，搭棚敞蔽不堪，也弃置多年矣。对面巍峨陡峻，绿底彩绘，气势磅礴，某于此肃立一刻，荡胸层云，不忍卒去。遥想当年以此为营之境，大锅炒清茶，滴水洗行装，如今同行仅余某一人矣！

        自半山而下，山路间多有木梯勾连，几乎直下，恐高者心惊胆跳。蜗牛从惊惧中跳脱而出，下梯忙为后来者摄之，淡定以致不知者不知其恐高矣。

       至河谷小憩，拾路而行。途中多楠竹，尚余些许采后之笋，吾等采挖十来余。

       方长兄年前行过此间，以为熟络而领野人、饕餮先行，错行二里许，呼之不听，寻返大骂一通，未驳。

        余粮所剩无几，余路尚存未知。乃遣华文蜗牛就近觅养蜂所在，两刻即回，欣有所获，乃三斤米。心稍定。

        当晚以粥为食，间以红烧竹笋，十兄弟食之有味。大胃王思雨饕餮野人等叹曰，终得一餐饱！

       第七日  天佑行者

        因昨晚议定按计划行全程之事，十兄弟乃早起早行，虽食物见底，然行者之心仍在，诸般杂物一应俱全无扔弃。

        稍行不远，即见满地落花，延绵不断，皆五瓣白花，清丽脱俗，点缀幽谷，满目春彩。攀越高瀑巨石后，山谷中密集之蝴蝶倏多，绕跌水而飞，翩然若舞，更添灵动，且行且乐。更有众不识之树花连片，蔚为壮观。

        上二三瀑后，右有一岔沟，某往而探之，见小径通幽，所指为此行之的。乃返谓众兄弟曰，此前吾等行至此未右拐，然其路崎岖无比，今见此有小径，一赌之如何？众皆曰然，乃右行沿岔沟而上。

        沿途皆有人曾居之迹，至山帽处，路信不见。审视地图再三，乃定自左上攀，然上行后更无路痕，遂定至山脊查观地形后再定。历经万难至，见其左沿山脊可达，乃行，见巨石上有凿痕似梯，心意愈坚。然众皆惫，野人之强此时焕彩，候华文苦瓜常静而谓之曰，当分重于我！某亦分担诸人所负。忽闻当先者思雨温怒曰，不可行也！某前行视之，乃路为刺藤所阻，方长兄亦力乏不能行也。遂从侧绕过，愈行愈艰。加之山脊高耸，所行宽不过三尺，两面陡削，恐高症再度蔓延，更添心中愁绪。予手指对面山脊语蜗牛，达彼处则下山有望，否则将夜宿山头！蜗牛曰，何不早说！早言我等已过彼处矣，当时右上较之此处之路平甚！

        蜗牛方长乃当先辟路，于最高巅脖颈处横移，某殿后，见群山如海，不远处有大横红石壁，煞是壮观，思谋今后若行，自当往而观之。

        夕阳西坠，十人终至对面山梁。某越众至前，当先抵达最低处，见新砍劈所成之小径，观之落日余晖，尚有半辰天方暗，乃急催众人疾行下山。

        众虽难堪负累，然尚存夸父之心，狼奔豕突，下达平缓处又行三四里，于天黑尽时赶至正沟。掌灯再行五里，即可达有人居处也。

        幸甚至哉！

        第八日   吾道不孤

        昨夜夜行抵佛光岩之上农家后，众如下山饿虎，胡吃海喝一通，大肆洗尽烟尘，意犹未尽至深夜。

        欲归，行于景区道上，得见五柱峰之奇，佛光岩之壮，难起波澜，无非一观矣。

        于某而言，八年间探行十数次，此乃第二次依定而行，终得所愿，殊为不易。是行也，十人以半百之岁，负近半百之重，潜行八日，遇事不惊，处事不乱，多包容而少责怨，多契合而少独断，再加之天公作美，方得遇至美之境，难窥之色，得大圆满，实乃天意，也足见弥坚。是行也，原定六天之数超两天预期，某等虽老迈然体能尚佳，穿行总长却不过区区八十里，亦可反证行路之艰。是行也，有方长兄特供某骂，有野人兄专职探路，有饕餮兄砍柴钓鱼，有天涯兄担当摄鬼，有华文兄理厨施墩，有蜗牛弟全面开挂……十人中，某忝为老八，同行诸君须谨记，某乃尔等永远的老八！感谢同行，感谢春天！

        赋之曰：

        春日载阳鸣苍岗

        蝶翩花舞峡谷香

        身涉险峻图一望

        胸积块垒弃八荒

       仅以此为此行作记，为行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