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77年秋,中央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和妻子既高兴又难过,进退两难。当时,我的大女儿不满两周岁,小女儿又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呆了七个月了。去考吧,七个月的身孕,又带着个小孩,不说没时间复习,不说是不是吃得消紧张的高考,就算是千难万难地考上了,大学会录取一个未报到就要请产假的女生吗?会允许女生带小孩上学吗,你有条件租房子雇保姆吗?真是一连串的问题。不考吧,当个民办教师,每月工资22元,境遇惨淡,前途渺茫,能甘心错过这个也许是唯一的一次跳“龙门“的机会吗?我们反复地商量着,权衡着,真是欲考不能,欲罢又不甘心!最后妻子还是无奈地表示不考了。素有大学情结的我,其实也很想去试试,十多年的寒窗生活,哪个读书人不渴望有深造的机会呢?可是现实迫使我早早地打消了报考的念头,心想反正也有了饭碗了,还是知足了罢。可是妻子就不同了,她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报考的渴望,又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打消了念头,难过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滚落下来。就在报考期限到来的前一天,她终于按压不住内心的渴望,下午放学后,挺着个大肚子,从洪村初中步行来到我的工作所在地陶村。那可是要走一段十多华里的路,都是崎岖不平的乡村小路,坑坑洼洼的,不大好走。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感到后怕。</p><p class="ql-block">现时年轻的朋友也许会有许多疑问:妻子怀孕了,你这个做丈夫的放学后为什么不回去陪她?妻子有事找你,为什么不事先打电话让你去接?你怎么忍心让怀孕的妻子一个人走这么长的崎岖小路,出了问题怎么办?你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我的天呀,那个年代乡村学校是不可能有电话的,村里也只有一部电话,我的住处兼办公室是没有电话的。打电话联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妻子要打电话找我,得先步行十多分钟的泥土路和石阶路到村里的生产大队部去打,把电话打到我所在地的公社五七学校,再请接电话的老师帮忙找我,也可能找得到也可能找不到,即使顺利地找到了,来回又是15分钟,她打完电话再回到学校,又得10多分钟,先后算起来,打个电话要化45分钟,而且往往是十打九不通,等打完电话再赶路,时间又来不及了,黄花菜都凉了。那个时候,不是本地教师放学后是无法回家的,除非你吃完晚饭后能按时回校办公,所以我也不能放学后回家陪妻子,即便你是学校领导也不能搞特殊。那个时候的教师早晚都得办公,课务也多,周六下午不是开会就是政治学习,完了才能回家,离家远的摸黑才能到家,周日是一大堆的家务,家属是农业户口的还有忙不完的农活,下午活没干完又得赶回学校参加每周的例会,连迟到都不行的。说是休息日,却常常是又忙又累。1975年,我刚担任学校领导工作不久,妻子是头胎怀孕,我曾经连续两个星期日晚上没有回校,区教办主任,我的老师就找我谈话了,他批评说:“凤济呀,听说你已经两个星期天没到校了,群众有反映呢,可要注意呀”。你看,群众的眼睛雪亮呢,上级也在看着你呢,我还能回家陪妻子吗?当领导也不自在呀。我真是人老话多,东拉西扯了这么一大篇,还是言归正传吧。</p><p class="ql-block">当我的妻子艰难地来到我的住处,天色都已经黑暗了。她一见到我,就带着哭音喊道“我要报考!”我吓了一跳,吃惊中慌忙扶她坐下,一个劲地劝说:“别焦急,别难过,别丧气,明年还有机会,明年还有机会呢!“明年能不能考,谁知道?”但在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这么判断,也是这么希望的。我也只能这么哄着、劝着。慢慢地,妻子波动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她深深地叹气说:“不考就不考吧!明年能不能再考也不管它了,听天由命吧”,首次高考的机会就这样万般无奈地放弃了。</p><p class="ql-block">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繁杂生疏又严格的考务工作大大加重了我的负担,我忙得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家人。为了抚慰妻子时常波动的心理,也为了她的顺利分娩,我让妻子请产假送她回了东阳娘家。</p><p class="ql-block">转眼到了1978年3月初,新学期开学已有三个星期了,妻子的产假期满。母女俩从东阳娘家回到了学校,大女儿则留在了我的岳母家。</p><p class="ql-block">高考制度一恢复,社会风气马上变了,对教学质量日益重视,对老师的观点也变了。过去,请什么人当老师,看重的是出身、政治身份、文化程度倒是次要的。现在,看重文化水平了。妻子是个外来户,刚到武义坦洪时,被安排在黄干山小学任教,这是一个偏僻的少数民族村。你想,一个外乡女子在只有一个教师的学校里工作,又是个少数民族村,言语不通,生活不便,困难可想而知。好在弱小的妻子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善良热情、忍耐谦和,不久便获得了村民的好感和肯定。现在情况不同了,高考恢复了,名牌高中毕业生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吃香了。妻子一回来,领导就决定调她到公社高中任教了。虽然,哺乳期间调任新单位新工作给生活带来困难和麻烦,但我们不能推辞,也没有推辞,这毕竟是一种重视吧。</p><p class="ql-block">那一年,妻子的事情真多呀,一边上课一边要哺乳小孩,又忙又累,还要应付各种活动,难题一个接着一个。</p><p class="ql-block">四月份,全县教师文化知识考试,她刚刚教物理也得考物理,没想到,竟考了九十八分,得了个第一。不过也出了个笑话,画电路图时,记不起电灯的符号,就画了个灯泡的样子来代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知道,她是根本没时间复习的,只是匆忙地看了一遍课本,全靠读书时的老底子扎实。这次考试,题目也简单的,全是各科最基本的知识。却也有教师考得出奇的差的,得分只有二、三十分,甚至个位数的,文革之害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火红的五月到了,盼望中的高校招生文件来了。文件规定实行全国统一高校招生考试,统一划定录取控制线(各省),统一招生条件,严格考试录取程序。招生对象包含“老三届”。我们悬着的心放下了。但兴奋度已远不如头一年。许多同学想考又不想去考。那个时候考大学,犹如“跳龙门”,大学毕业生由国家统一分配,能棒个铁饭碗,甚至金饭碗,跟考公务员也差不了多少。是改变人生命运的重大机遇。对于年过三十的“老三届”来说尤其难得,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事实果然如此),谁不想试试?但是,头一年的招生,我们南部山区去考的同学,一个也没考上,又让大家感觉希望渺茫,也许又是白辛苦一回,空欢喜一场。因为这,坦洪公社,有我四个金华一中的老同学,三个报名了,一个老古板死活不报名,到了最后期限了,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连哄带劝的,好不容易才动员他报了名。妻子倒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一则正在哺乳期,考不上,大家会更理解些,考上了不更好,心理负担相对轻一些。二则,头一年,她因为怀孕没有参加高考,但我们同班的同学中却有几个考上了,分析比较了一番,觉得可以试一试。我其实也想考,但是压力更大,人家会说,你都有正式工作了,还考呀,心真大呀。如果考不上,更让人耻笑,谁能保证考得上呢。即使考上了,也不过学历高点,工资多点,也不过圆个大学梦,对人生并无多大影响,所以只是心里想想,不敢有所行动。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老三届报考大多是为了求生存,找出路,并没有太大的理想和抱负,毕竟过了最佳年华了。吴跃文,我的一个颇有诗人气质的老同学,说了一句让大家印象深刻的话,他说:“管它什么大学,考个毛坑大学也行”。话虽粗俗,却也反映了当时的心境。最后,在武义南部山区金华一中的老同学,凡没正式工作的都报了名,凡有正式工作的一个也没报。我们家乡有句谚语说得好,叫做“山穷石出,人穷力出”。真是,人在绝境敢拼命,置之死地而后生,逼上梁山呀!</p><p class="ql-block">既然要报考,就得认真对待,关键是复习。妻子要上课、又要带小孩,虽说有保姆,但哺乳别人不好代替,晚上睡觉也得自己陪,几乎没时间复习。只能是挤时间,一点一滴,见缝插针,只能是全身心动员,全力拼搏,人生难得搏一回。我义不容辞地成了妻子的帮手。我们订了个简单的计划,她自己主攻数、理、化,我帮助政治课的辅导,语文就不管了。复习突出重点,数理化就抓基本知识、定理、公式,尽量不做题目,做题目太费时间。妻子读过的高中课本早就付之一炬了,我的数理化课本却是保存完整,复习就用旧课本,自己当年读过的书也容易引起回忆。政治课资料,我动了一番脑筋。我的办公室订有一份光明日报,我认真翻阅了一年来的报纸头版,作了重大政治时事的摘录,哲学、政治经济学方面的内容取自当时的教材,正好我兼着公社高中班的政治课,方便,我据此整理了一份资料。每逢周未,我就步行二十里来到坦洪高中,帮妻子复习。学校座落上坦村口,周边是山林、田野、溪流,周未的校园,空荡而宁静,天已经相当热了,蚊子特别多。小孩已经睡觉了,疲惫的妻子就躲在蚊帐内,用枕头靠着。我便坐在床边的灯亮处,将政治课的内容说给她听,边说边讲解,说完一个问题停一停,让她自己想一想,记一记。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走马观花式、勿囵贪枣般地勉强复习了一回。</p><p class="ql-block">一转眼,高考的时间到了。柳城区广播站的陈子彩,我的老乡,主动热情地把他的住处让给了我。高考的头天下午,我陪着妻子、抱着小孩、年迈的保姆后面跟着,一家四口匆匆来到柳城安顿下来,准备迎接连续三天的高考。</p><p class="ql-block">1978年7月7日,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首次全国高校招生统一考试开始的日子。首场考语文,时间三个小时,此后的四场考试时间每场均为2个半小时。妻子随着其他考生一起走进了考场,我则在考场外守候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心情和考生们一样的企盼和紧张。不料,还没过2个半小时,只见妻子匆匆地走出了考场。我慌忙上前探问:“不是说好了,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吗,干吗提早交卷?”“哎呀,胸口涨得难受,要喂奶了“她低声应了句,就急忙找小孩去了。此后几场考试,她都因为乳房涨痛难以坚持而提早退场。我自然担心她考不好,心里焦急,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小心地照顾着,生怕影响她的情绪。三天的考试,她是紧张辛苦,我是忐忑不安。等考试结束回到坦洪初中,十二分劳累的妻子便倒在了床上,那个累呀。</p><p class="ql-block">那一年的暑假,我们是在焦急的企盼中度过的。往年暑假,只嫌时间过得快,那年暑假,只盼时间快点走,高考结果早点来。一直等到9月1日,高考成绩终于发布了,好消息总算来了。在坦洪公社当民办教师的潘晓勤、吴跃文、祝吴品加上我的妻子,四个老同学都上线了。柳城车门做窜棕手艺的老同学吴元戌也上线了。在武义南部山区报考的金华一中老同学个个榜上有名。我小学初中时的同学潘谦雄、我的朋友1966届的初中毕业生潘谦松也上了线。妻子的成绩是出奇的好,都超过重点线了。真是喜出望外、喜从天降、心里那个乐呀!不料想,傍晚时分,家里传来蘁秏,我的八十岁的老父亲去世了!我只能乐极生悲,悲喜交集了。</p><p class="ql-block">等我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妻子体检也结束了,一切合格,政审也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这下,我们放心了,梦想就要成真了,只等通知书一到,妻子就是大学生了,灰鸭子就要变成白天鹅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好梦,一遍又一遍地盘算妻子上学后的安排,想象着美好的未来。可是,万万没想到,我们等啊、盼啊,一直等到九月底十月初,其他同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到了,妻子的通知书却一直不见踪影。我不安的四处打听,最后招生部门的权威声音来了,“录取工作已结束,你妻子没有被录取,原因不明”。这一晴天霹雳一般的坏消息一下子把我们打蒙了。成绩是整个柳城考点最好的(这可是有案可查的),体检政审也都合格,为什么不给录取?我们怎么也想不通,陷入了深深的苦闷。情急之下,我们接连三次向省招生部门写信申诉,信中强调,这种无正当理由的高分落榜是明显的不合理、不公平,是任何考生都难以接受的。强烈要求予以落实。….过了一个多月,通知书到了,招生部门的回复也来了,简单的一句“李雪凤考生,来信悉,你已被浙江师范学院金华分校录取,此复”。事后才知道,那年和妻子有同样遭遇的考生不是一两个而是有一批。幸好,后来省里出台了““落实高分政策”。在妻子所在的班里,与她同时录取的还有一个同学,他的成绩非常突出,都上了北大的录取分数线了,也是通过落实高分政策才上的学,好不冤枉。可是我的朋友潘谦松却因不应该是问题的问题,导致政审通不过,最终没有被录取。</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大约两个月,省里扩大招生,有关院校开办教学点,上了预备分数线的考生也大多被教学点所录取。尽管如此,录取率仍是极低。据武义县教育志记载,1978年,全县2143人参加高考,录取68 人,录取率3.17%。由此可见,当年考个大学真是十分的不容易。</p><p class="ql-block">历经艰辛的妻子终于坐上了上大学的未班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