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安陵小民(赵辉)

<p>  四季里,只有夏夜是最惬意的。悠悠的风吹闪着远村的灯影,旋即成漫天的繁星。苍穹下,剪影般的树梢上,不时传来角鸮有节奏的叫声。黑灰色的乡夜,并未死寂成一片,光与影,动与静,自然的画笔依然不停歇地勾勒着生活的气息。</p><p> 发财是村东头去了势的一条土狗,已经跟着俊叔在老大头门外的牛棚住五年了。牛棚简易搭成,紧挨着路,夏天能焪死,冬天能冷死。</p> <p>  发财趴坐在牛棚外的俊叔身旁,嘴巴托于前伸的两只爪子上,注视深夜,听他絮叨自己的忧伤。俊叔激动时,它竖起耳朵听;俊叔伤心时,它耷拉下耳朵,将身子往俊叔腿上靠一靠。俊叔说,发财哪,我和你玉兰婶本是一家人,他是我老婆啊,如今成了两家人。把我分给了阿贤,玉兰分给了阿福,阿福不让我去,阿贤不许玉兰来,多少次我走到半道被截了回来,你说这都做的啥事嘛。俊叔有点哽咽,一条缝的眼里噙满了泪水。</p> <p>  发财不支声,依旧趴在地上,望着远方,似乎从大脑沟回里拽曳往日的碎片。</p><p> 那时,阿贤阿福住在一起,还没有分家。它刚出月就被白玉兰从贵爷处抱回来,与她的孙子一起用山羊奶喂养。在奶中之王的滋养下,它长得灰毛油亮,胖乎乎的,憨态可掬。打麻将赢了钱的印叔从门前经过时,见到它正在撒欢,笑着说,看这狗养得跟“发财”似的,干脆就叫个“发财”。从此,它便有了官名。两个月大的时候,阿福把它给阉了,说是怕长大了骚情乱跑。很快,它便长大了,去了势的它长得异常强壮。</p><p> 一天深夜,两岁的发财朝着后院不停狂吠,白玉兰感到蹊跷,喊阿贤阿福起来,去看看得是有贼。兄弟俩打着手电筒急忙巡视,忽然发现后院拴的羊不见了,阿福抄起墙角的一根锨把,与阿贤向着弯月微照下的冬夜冲去。</p><p> 发财嗅着气味跑在前面。兄弟俩快步跟在后面。追到张闫壕时,撵上了蟊贼,蟊贼手牵着羊绳沿壕岸正向北走。发财扑上去扯住蟊贼的裤子,使其不能逃脱,兄弟俩逮住了蟊贼,牵回了山羊。</p><p> 勇斗蟊贼,追回山羊这桩事是发财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受到了俊叔一家人的赞赏。</p> <p>  时光易逝,一年不觉过去了。阿贤要了新庄子,在涝池的东北角,面向南,与涝池西岸面东的老庄子不足百米。房很快就盖好了,阿贤搬了出去。</p><p> 分家的时候,阿贤和阿福打了一架,都不想要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俊叔,都想要能做饭的白婶。兄弟俩互不相让,像争食一根带肉的骨头般发凶。最后,在村支书调解下,平息了风波。虽然风波平息了,但是从此两兄弟不相往来。</p><p> 发财随着俊叔到了阿贤家,再后来阿贤买了牛,它又随俊叔进了牛棚。</p> <p>  生活的变故往往缘于老迈。俊叔年轻时候是出过大力的人,上了年龄衰老得很快,走不动路了,眼睛也不好了。说到俊叔的眼睛,发财心里很窝火,它经常听到村里人说他的坏话,很不高兴,便“汪汪”两声,还以白眼。</p><p> 俊叔的眼神不好使,看不清东西,村里就编传了很多段子损他。说是一天,他回到家,卸下挎包往墙上揳的钉子上挂,结果“扑通”一声,挎包掉在了地上。原来,钉子是只苍蝇,他一举手,苍蝇飞走了;又有一天,他见墙上有个黑点,说,狗日的又来日弄我,伸手一巴掌拍去,哎哟哟,这回真是个钉子。</p><p> 俊叔是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过来的人,受过没有饭吃的苦日子,因而生活特别细密。说是一日黄昏,他从地里回来,见路上谁掉了一个油旋子饼,便弯腰去捡。手一抓,懊恼不已,啥油旋子,是个牛粪扑塌。</p> <p>  当发财收回思绪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还没有出来,初秋的薄雾弥漫着整个村庄,空气里带着几分寒凉。俊叔还靠在躺椅上向西张望。发财蹲坐起来,如俊叔一样地望着,隔着如纱的薄雾,视线模糊不清。突然,发财听到熟悉的开门声,纵起身冲进薄雾,沿着大路向西跑去。</p><p> 发财没有听错,当它跑到涝池西岸时,白婶已站在门前望着牛棚的方向。她看到发财,展开右手将一馍蛋儿送给它,但这次发财不接,朝她只是“汪汪”,且扭身欲回,显得急切。白婶心想,是不是俊叔出啥事了,便不顾一切地跟着发财发财过去。她见到俊叔坐在那儿向西望着,凝成了永远的守望。</p> <p>  俊叔走后,发财从阿贤家到了阿福家,陪伴起白婶。白婶神情有些痴瓷,常常坐在门墩上,抚摸着匍匐在脚下的发财,目光直直地眺望空落的牛棚,牛棚屋顶上有几只麻雀在歇脚。婆,啥饭?孙子放学回来了,她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做饭,于是急忙站起身,佝偻着向厨房走去。</p><p> 这年的十月,玉米辫成串都已上了椽,田里的麦苗依稀显现,深秋的树叶成株地变黄,从枝头籁籁地飘落,在有限的空间里起一段短暂的舞蹈后,回归大地。西伯利亚的寒风开始南侵过来,吹乱了发财新换的冬衣。白婶病得不能出门了,涝池边唯见荒岸。这时,村子里刮起一股风,说是阿福不给白婶看病买药,白婶拉肚子快不行了。话迅速传到了阿福耳朵,还说是阿贤说的,阿福很生气。</p><p> 第二天早晨,阿福用架子车拉着白婶,倒在了阿贤家门口,说,嫌我对大(duo)人不好。不给大(duo)人看病,你看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阿贤不干了,又将白婶装上架子车,倒回阿福的家门口,说,大(duo)人跟你过着,啥都是你得的,就该你养活。在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下,本就拉肚子多日的白婶,趴在地上,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床破旧的铺盖丢在那里。发财“哦儿哦儿”地围着她转,用嘴巴拱她,见她一动不动,便紧挨着她卧下,低头游戈着不远处看热闹的村人,露着凄楚的目光。</p> <p>  白婶就这样拉肚子没有药吃,死了。</p><p> 回光返照的时候,只有发财陪在身旁。她对发财说,我要走了,我走了你要看好门噢。发财“嗷—嗷—”地叫着,伤心地淌下了眼泪。</p><p> 出殡那天,孝子很多,队伍很长,阿贤和阿福哭得很伤心。</p><p>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有诸多的历史名人和历史遗存,保留着繁复的丧葬礼仪。发财看着仪式一场场完毕,看着坟堆一锨锨筑起,坟堆很大,还插了一个花圈。人们渐渐散去,它没有随送灵的人群回去,在新坟前守了三天。</p><p> 而后,发财白天不在村中,晚上就出现在阿贤阿福的家门口。有人便说,在岭上常见发财围着白婶的坟堆转悠,怕是白婶的魂附了发财的身,晚上回来替两个儿子看门的。话越传越邪乎,天一黑都没人敢出门了。</p><p> 一天夜里,发财数声长嚎,接着村里的狗都狂躁不安,吠声一片。这晚以后,发财不见了,涝池边的故事慢慢地淡出了村人的生活。</p> <p>(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