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怀念父亲

唐唐

序

2020年3月25日，是父亲的百日忌。

让我非常遗憾的是父亲追悼会的悼词我没能亲自写。他刚走的那几天，我完全沉浸在悲恸中，思绪一片混乱。加之需要处理葬礼琐事，实在无瑕动笔。

他离开我的这100天里，梦醒时分常会想起他，音容宛在，永别难忘。

白天顾不上的情绪，等到夜晚一切平静下来，种种思念，犹如洪水倾泻后，被无声的纳入怀抱。脑袋里好像有一台胶片机，一不小心就触碰了记忆的开关。

我发现自己从未认真地思考过父亲，感觉很了解他却又对他知之甚少。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谨以此文缅怀我天堂的父亲——唐国夫，那个我此生最敬爱的男人。

我的女儿将是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因为我想让她知道我的父亲、她的外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普通人老唐

老唐，如同别人对他的称呼一般，是一个憨厚、淳朴和平凡的男人。从我记事起，身边的人就这么称呼他，母亲、邻居、战友、同事、领导等等，好像认识他的每一个人都这么叫他，他也总是一呼就应。

老唐有个比较文艺的名字——唐国夫，享年73岁，早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村里的算命先生麻子明秀给他算好的寿命，他自己是知道的，生前时常和我提起，我从没当真过，却是算准了的。

老唐的一生没有漂亮的履历，他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的人生里，不需要有深刻的东西，我们能把流于表面的自己活好，已经是平淡生活的英雄主义了。老唐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他是贵州人



老唐是贵州人，出生在贵州省印江土家族少数民族自治县一个边远小山区——唐家寨，那是一个宁静却很贫穷的小山村。他是个孤儿，自己准确的出生年月是何时？几岁没有了父母？一无所知。父母的模样使劲想都想不起来，只知道大约是在过“难关年”（1960庚子年，中国持续三年前所未有的大饥荒）的时候双双饿死。兄妹六人（一妹早夭），老唐排行老三，C位，有一兄一姐一弟一妹。父母去世后，在缺吃少穿的光景，几个年幼的孩子能活下来，实属不易。他的童年就是在填饱肚子和饱受欺凌的时光里渡过的，但那段痛苦的回忆始终没能阻止他热爱他的故乡，思念他的亲人。

老唐没上过什么学，仅仅是在农村扫盲的时候跟着老师读到小学二年级，便为了生计辍学，算是半个文盲。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却十分喜欢看新闻，特别关心国家大事，关注家乡动态，最喜欢看的频道是贵州电视台。闲聊的时候他会时常告诉我：贵州哪儿哪儿通高速了，哪里又开始修铁路、修机场了，这下人们的日子就好过喽！

在老唐去世前的几个月，令他魂牵梦萦的就是故乡了，实在想回去得不行。那段时间的他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我很想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但那时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坚信生命在于运动的他，只要能走动都会坚持出去走走看看。那时的他走个十来米就已经疲惫不堪了，喘着粗气需要要坐下来休息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来，实难经受舟车劳顿，让我备感心疼。

• 2013年，老唐和母亲在唐家寨的自留地。

• 2013年，父亲和他的兄弟在唐家寨老宅，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特别感谢我的大舅任廷华，在他的号召组织下，亲友团一行专程从贵州来古交看望父亲，让他此生没有了那么多的遗憾，衷心感谢每一位亲人，我们铭记于心。

• 2016年5月9日，贵州省沿河县某酒店，母亲的兄弟姐妹全部到场，为父亲庆祝70大寿。

• 2016年5月11日，小舅、小舅妈陪父母在黄果树瀑布游玩。

• 2013年，我和父母在沿河的一片油菜花田。

他是军人

1970年，老唐悲催的命运有了巨大转折。老唐当兵了，参军了。这一年，他22岁，穿上了那身耀眼的橄榄绿，戴上了鲜艳的大红花，帅极了！他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军人坚不可摧的忠诚度。“若有战召必回！”在父亲这一辈，毋庸置疑，“热爱祖国，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爱国主义情怀被老唐诠释地淋漓尽致。“军人”这个身份是老唐同志一生最为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张名片。

父亲的军装照

　 2019年10月1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我们一家人陪父亲观看国庆大阅兵，中国以崭新面貌亮相，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地面官兵受阅方队全副武装，斗志昂扬，让老唐热血沸腾。闲聊时谈到部队话题，老唐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衣柜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文件袋里，给我看他的《转业军人证明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证日期是1983年6月30日，时隔35年，这本火红的转业证，字迹清晰，连封皮都是崭新的，可见这本“证”于他的珍贵程度。

　　

• 2019年10月2日，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拍了全家福，也是唯一的一张。

　 老唐是铁道兵。60、70年代，铁道兵们开始了一系列的建设。当时的伙食和住宿条件很差，而铁道兵们仍旧坚持工作。有的机械太重，又没有其他的牵引车辆，只能依靠官兵们人背肩扛。自然条件恶劣是家常菜。老唐的肺部疾病应该就是那时落下的，长期粉尘作业，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顾一切，排除万难，不吃不喝也要确保准时或超前完成上级下达的工作任务。老唐是幸运的，凭借踏实勤恳，从不偷奸耍滑，埋头苦干。老实巴交的老唐率先入了党，在00429部队24连“混”成了排长。

肺癌晚期，疼痛难忍，老唐彻夜无法安睡，母亲就会陪他聊天，聊的最多的就是唐排长那13年的军旅生活。“吃不够的当兵苦，忘不掉的战友情”，和可爱的战友们朝夕相处，一定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吧。部队是老唐此生最快乐、最幸福、最有尊严的地方，他在那里奉献青春，挥洒汗水，那里留下了老唐的光辉岁月。

他是个好男人

老唐比母亲足足大了七岁。老唐家当时在寨上算是穷到极致的，家徒四壁，穷小子想说个媳妇儿可比登天还难。当时大舅是母亲家最有文化的人，见多识广，长兄为父，经过重重筛选，最终选定了老唐同志。理由是本分老实，当了兵，在部队还提了干，嫁过来应该好过。终于，老唐在28岁那年结婚了，即使是现在，这个年龄也是绝对的晚婚了。

• 父母结婚照

　　女人是家里的风水。母亲就是那种风水极好的女人，人品长相在十里八村是数一数二的，还特别勤劳能干。娶了这样的老婆老唐算是捞着了，心里乐开了花。

而母亲却不知道，煎熬她的苦日子才开了头。母亲告诉我，当时除了老唐那个人，家里一贫如洗，连种地干活儿的锄头都没有一把像样的。最令她郁闷的是，婚后才知道连办酒席都是借的生产队的粮食。不仅一无所有，还负债累累，母亲的心里“哇凉哇凉”的！老唐休完婚假，就回了部队，独留母亲在家辛苦劳作，直到父亲转业举家搬进城里，还欠着生产队几十斤粮食没还清，至今母亲还念念不忘。

•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2013年7月10日，父母在呼和浩特希拉穆仁草原。

　　 2019年10月30日，是老唐和母亲结婚43周年纪念日，我给他们每人买了双新鞋子，希望他们能相互搀扶着走向金婚，美好的愿望似乎很难实现。在我印象里，父母这一辈子总是吵吵闹闹，母亲说她和老唐没有爱情，常向我埋怨老唐的种种不是。我却是知道的，老唐和母亲，都是彼此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不论怎么吵闹都从未离开过对方，仅凭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

• 2013年，父母北京游。

• 八达岭长城

• 故宫

　　日常吵闹，大都是母亲喋喋不休，老唐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发顿大脾气，但从未动过母亲一根手指头。那时母亲才有点“怵”老唐，还会向我告状，说老唐脾气大得很，总是欺负她。 而我大多时候都觉得老唐是弱势群体，会帮着老唐说话，总惹得母亲不高兴。

像老唐这样的粗人，怎会“甜言蜜语，花前月下”那一套。对待婚姻，老唐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实到底。他深知自己没啥大本事，还一身臭毛病，他会的就是对母亲的“专情”和“绝对信认”，来不了任何虚头巴脑的东西。老婆说啥就是啥，财政大权老婆管，任由支配，绝不含糊。老唐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女人陪他吃尽了苦头，为她生儿育女，勤劳持家，给了他“家”的温暖，早就已经满足了。

因为爱她珍惜她，所以心甘情愿把家庭里的发言权交到她的手上。老唐乐得别人说他“怕老婆”“妻管严”。怕老婆，其实是一个男人爱女人的顶级表现。而这样的“怕”，也是足够地深情和甜蜜。

他是个好父亲

母亲在老唐32岁那年生了哥哥，头胎就有了儿子，在那个长期被封建思想笼罩的村庄里，老唐倍儿有面子，腰杆儿也挺得更直了。34岁时又有了我，老唐儿女双全了，有福气得很啊！

• 我和哥哥小时候

　　和大多70后、80后的孩子一样，我和哥哥是放养长大的，我们的童年时光是欢乐的，上山、下河、翻墙、爬树无所不能，调皮捣蛋，闯祸挨打是家常便饭。但在我的记忆里，老唐没打过我、骂过我，收拾我的总是母亲，母亲打我时，老唐总是假装看不见，从不会护着我。

老唐以他的方式宠着我，爱着我。小时候，我最喜欢腻歪在老唐怀里撒娇，在母亲那里求不到的总能在老唐那里得到各种小满足。每次生病打针都是老唐带我去医院，惯例他都会给我买一瓶好吃的罐头犒劳我。记得有一次，我肚子痛得厉害，躺在床上直打滚，老唐满眼的心疼，用他粗糙的大手帮我揉肚子，摸上去有点扎人，却很有温度，暖暖的，瞬间就没有那么疼了，那种感觉记忆忧新。我是被他宠到大的“唐小姐”。

　　时光流逝，我和哥哥都已成家立业。我早已不是那个弱弱的、时刻需要爸爸保护的小女生了，但老唐出现在我成年生活的一幕，至今回想起来都会令我泪目。

2004年，我怀着女儿，为打发时间常会回娘家小住几天。那时家里经济条件还不怎么好，没有车，往返需要搭乘公交车，耗时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母亲担心我，总会派老唐来车站接送我。

结婚初期，我和老公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要攒钱买房。为了生宝宝我还没有工作，只有老公一个人的收入。适婚的年龄，结婚的朋友和同事挺多，有段时间老公的工资一发，还不够上份子钱的，日子过得入不敷出。回到娘家常会和母亲聊起日常生活的种种，老唐总是默不作声在一旁听着。我要回家了，老唐去车站送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20元钱给我，让我作路费。顿时我就有点忍不住了，强忍泪水告诉他不用，他却硬是塞给我催我上车。我拿着这“20元”钱，坐在车里望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哭了一路。那次我深深体会到了父爱如山，高大而巍峨。

2018年4月份，得知老唐身患肺癌晚期，我才发现老唐真的老了，老得走不动了，老得已经像张旧报纸，该是我保护他、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而他却要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生，老唐和母亲都是一心为我和哥哥着想，自己能做的事情绝对不麻烦我们，做不到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告诉我们。

老唐患病期间，大都是母亲陪着他侍候他，我只回去陪过他两晚，一次是他拉肚子，最后一次是他发烧。那晚老唐高烧不退，手脚冰凉，我一直给他揉搓却怎么也捂不热呼了。都那样了，老唐还在担心我休息不好，催着我回家睡觉不用陪着他，那是我照顾他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老唐病情严重了，没有叫救护车，我们送老唐去医院，哥哥要背他上车，他却是强忍着疼痛自己上的车和下的车，那时他是得有多痛啊！一个男人是有多“硬”才能做到这样？当晚零点刚过没多久，老唐就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麻烦我和哥哥在医院陪他一晚。这是身为女儿最为心酸的。

当父母年富力强时，他们对你百般呵护；当父母年老体弱，再也不能为你倾力付出时，不给子女添麻烦，是他们给予儿女最后的爱。老唐把他最后的爱给了我和哥哥。

　　这就是老唐——生活在平凡的世界，做着平凡的事，一个平凡的人。在他普通的日子里，默默地放射出浅薄的光芒。透过光芒，老唐微笑地告诉我：把一切平凡的事做好即不平凡，把一切简单的事做好即不简单，把普通的日子过好即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