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谷脑河畔的增头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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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深藏在云端中的羌寨村落，居然能够在千年的时光穿越中，经受住了频繁的战乱和社会动荡的考验，最终以较为完整的形态保存下来，这无疑是一个壮举。如今，这座鲜为人知的古老羌寨，以其丰含的文明形态与人文气象，传衍着羌族文化的民俗风情。

      这座羌寨，便是杂谷脑河畔上的增头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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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坝，我走过、拍过的羌寨村落不少，但对至今仍然保持着古朴风情的增头寨却所知甚少，后来的结缘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2018年冬寒时节一次朋友的小聚，有幸与《羌族影像志》作者徐献有了碰触，也有了关于增头寨的话题。这位被业界称为“长期关注羌族文化的代表性摄影师”，20多年来数十次进入包括增头寨在内的羌民族生活的地区，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以手中的镜头去“重构一个民族的前世今生，唤起人们保护和传承羌族文化的共鸣”。自然，对具有典型羌族文明形态的增头寨，这位“羌寨的徐献”和“羌族文化的记录者”不仅非常熟悉，而且有过长期的研究。如今曾经的拍摄对象很多都成了他亲密的朋友，只要寨子里有什么活动，都会提前通知这位“以影像记录方式对羌族文化有贡献的外人”，因此“他总能拍到别人拍不到的东西”。

      交流中，“羌寨的徐献”向我们讲述了很多有关增头寨的前世今生，厚重的文明、独特的文化、古朴的民俗、丰含的人文，幻化一幅绝世秘境的“清明上河图”，令人血脉賁张，有了随行同往的冲动。因此，急迫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聚焦一个能够保持虔心的视角，去投入滋味悠长的文化品鉴。

      机会终于来了。每年春节前夕，羌族的徐献那是一定要进山看望老朋友的，这已成了他多年的惯例，今年也不例外。如此便有了小聚后的第六天，的12月8日一行7人的相邀、同行、进寨，一探这座神秘羌寨鲜为人知的历史印迹。

02

      从成都出发沿容昌高速转317国道，不到两个半小时通达阿坝理县的桃坪乡。再往前数百米公路右侧一个急回，便转入一条极像是悬在山腰上的栈道，之字形山路、狭窄的路面十分险峻。仰望中的增头寨被逐渐拉近放大并清晰了起来，海拔也爬升了近千米，陡然间有了神仪的敬畏。

      显然，文明需要尊重、需要有仰望星空一样的思考和追问。一个民族厚重的历史，很多时候只能以仰望而非居高临下的心性去叩击，没有仰望哪来崇敬，没有崇敬哪有回声，更不会读懂这个民族有关精神层面的文化内涵。这支群落来自何方，它们的祖先为什么会在如此险峻之地繁衍生息，无尽的好奇与内心的追问，心也肃然了起来。

      这是了解增头寨必须回答的首要问题。很快借助路途的闲暇，通过手机上网搜索，瞬间增头寨的梗概便浮现出来。这感觉似以现代文明与远古文化的零距离对话，是一件很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惬意。

      资料显示，早在公元前110年以前的战国至秦汉年间，增头寨的祖先开始从遥远的大西北迁徙到岷江上游地区。他们翻山越岭，跨河过江，来到位于阿坝州理县桃坪乡的杂谷脑河岸以北，在海拔3400米的险山峻岭避世之处躲避战乱。从地貌上看，这里不仅前临峡谷深渊，是一夫挡关万夫莫敌的战略要塞；而且后依大山，翻越即可达黑水、茂县境内，可谓前有险关后有退路。加之寨子所处为原始自然林木区，环垦千亩沃土良田，生存的基本之需尽可自给。绝然一处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安然之处。现在的增头羌寨分上寨中寨下寨小寨四个羌族部落，有107户人家共467口人，血脉中依旧流淌着温润舒益的文化基因。

      从短短13公里的山路抵达增头寨，竟然行驶了近50分钟，艰难险阻不言而喻。好在心有崇敬，也就没了望崖的惊恐和颠簸的畏惧。不过现在的通行条件已好了许多，若是在山路拓改前，必须万分专注，稍有闪失就会连人带车跌入深谷。即或不出事故，这一路颠簸下来，身子骨不痛上十来八天的非属正常。

03

      进入增头寨，古朴厚重的文化气息裹挟袭来，实在是太过饱满、太过盈人，置身其中仿佛整个灵魂被搁置在了原始生态的空灵之中。

      穿梭于下寨、小寨、中寨、上寨的石头巷子，可以贪婪的允吸羌寨文明的养分，浸润心脾。古羌的细语、静默的语汇、文化的气息、古老的传说，犹如漫步古堡迷宫、穿梭时光隧道的步履声响。这种感受既有时光回流的悠然，又有静宁深邃的安然，让人不必付出过重的情感负担，即可吞吐天人合一的万千气象。漫步其间，竟有一种饱满的悠闲，让灵魂获得解放。

      岁月失语，惟物能言。至今依旧保留着古羌遗风的建筑格局以服饰装束，是民族文化最为凸显的外在表现。

      羌人的建筑大都坐北朝南，构筑在半山开阔的斜坡上。听寨里的老人讲，古时候因防御外敌，在历史最为久远的上寨和中寨曾经调塔林立，巍然壮观。后经战乱和1933年叠溪大地震使碉毁损严重，但彻底毁没则发生在在1958年的“大食堂”时期，为了响应政府修晒坝的号召，村民们竞相表现觉悟，将完好和有些破损的十一座碉塔悉数拆除。如今曾经刺破青天的碉楼群雄姿只剩下了散乱孤立在瑟瑟山风中的残垣断壁，诉说着羌寨古老的往事，也为探秘者留下了一份思古之幽情的遐想。

      羌寨民居主要集中在小寨和下寨，格局上因山取势、累石为屋、效法自然，且大都以三层居多。下层为牲畜圈舍，可堆放杂物；二层布局居室、堂屋、储藏间，供人居使用；上层用于晾晒谷物。整体上包括色调与周遭环境大体一致，既不张扬也非喧嚣，与羌寨人崇尚的自然观一脉相承。

      在古寨转悠，服饰的观察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这里年龄稍大的男子包长约九尺白色或亲白色的头帕，穿羊皮褂子，打绑腿束腰带，穿圆口布鞋或草鞋很传统，也很有文化分，一位羌族老人还告诉我，“这还不算，喜庆的日子，我们还要穿云云鞋”。视角转向女子的服饰，不分老少大都身着色彩艳丽的服装，头帕上绣各种图案，衣服有花边，多穿天蓝色或淡绿色对襟衣服，系花围裙，拴花腰带，有的胸前配有椭圆形“色鸟”，布料一般为麻棉布。这种服饰的传承，往往就地取材，并与其生存环境和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有关，还与羌寨崇尚自然、热爱生活的哲学观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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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以为，古老的文明始终与天地神共存，与山川四季演绎，与现实之外超自然的精神本体相关联，这种文化的神性来自天人合一的天然属性，并赋予民俗文化无穷意趣与生命的体征。

      在增头寨很感兴趣的是俗称“万年火”的火塘。在羌族的精神世界中，火塘既是与祖先神灵沟通的桥梁，又蕴含丰厚的宗教内涵和人文情感。羌族地处高山、海拔较高、气候寒冷，火塘就成为了羌族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加之在过去火种采集不易的年代，为延续火种以致火塘终年不灭。火塘的规矩一般设于民居的二楼主室神龛下方，具体位置由释比确定。使用火塘也有很多禁忌，代表火神的铁环任何人都不能有不敬的举动，灵动的双脚是不能踩踏塘圈和三脚架的，再有不能在火塘上烘烤物什或者其他不洁之物，更不能接近火塘脱鞋去袜，否则将冒犯火神招致不吉。

      释比是羌人与神灵沟通的“活菩萨，也是羌民族千百年生活方式溶铸的一种文化现象。大凡所有的祭祀活动都离不开释比和他手中的羊皮鼓。传说中的羌族释比，曾涉远求经问佛，不想在返乡途中因不小心经书被羊群偷食，从此导致羌人失去了自己的文字。为解恨，释比剥其羊皮制鼓敲打，却意外发现只要敲打羊皮鼓，脑海中的经文便竟自浮现，不敲则唱不出经文。所以羌族的宗教典籍只能靠击鼓说唱予以传承，至今没有文字记录。从某种意义上讲，释比是羌族文化的核心传承者，因为掌握着羌族文明的遗传密码。

      原始的羌族文化，还体现在以白石崇拜为表征的信仰上。白石既是天神和祖神的象征,也是一切神灵的表征，这种崇拜由来已久。据传历史上羌人迁徙途中，因其始祖天神木姐珠的帮助，用白石磊切成大雪山，得以摆脱“魔兵”追击，转危为安。到达岷江上游后，又因在梦中得天神的启示，用白石击败了“戈基人”，羌人始得重建家园，延绵子孙。为了报答神恩，保佑羌人永世安宁，羌人首领提议用白石作为天神的象征。难怪现在的羌人，都在自家屋顶正中最高处祭放白石，并已成为羌人的传统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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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家冬月杀年猪，放一挂鞭炮，伴着肥猪凄厉的惨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尽气绝在祭祀先灵和诸神，便拉开了过年的序幕。这难得的场景，喧声喜盈、庄严神幻、热闹之极，正好被我们的此行撞个正着，也为了解当地民俗多了一份文化积累。

      杀年猪极具仪式感。5和壮汉把肥猪抬上条凳，其中4位一字排开压住猪身，另一位屠夫手拿血盆和牛耳尖刀念念有词，猛一刺再一抽，一刀毙命动作十分利索。随后扯过纸钱在猪脖进刀处抹点猪血，点上三支香，烧纸、辑拜，口中念唱。 待猪血放尽，沸水滚烫，刮尽猪毛，砍下猪头，再从脖子起刀，由背至尾割下整块背部，先割下四方一小块，煮熟后放于神龛上，点烛插香敬献祖宗。余下的按部位和食用习惯切割分块，腌制后置于火塘的或柴火上端烟熏火灼、自然风干，整个过程十分流畅。

      杀年猪不仅成了寒冬腊月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引来不少城里人观光体验，而且仅在此时家家才有的血馍馍，以其神奇的制作方法备受关注和追捧，无形中也为每年的年猪民俗文化烘托了气氛。有幸的是在增头寨全程见证了血馍馍的调制，不禁为羌人的创造力赞叹不已。这种以鲜猪血与荞面为主，添附其他配料调和蒸制的本土食物，不仅在严寒的冬季，可为生存在高海拔羌人提供充足的热量抵御严寒，而且富含的多种营养成分，具有强健身心的作用。如今的血馍馍，已经成为羌族文化遗产中的一部分，似乎代表了羌族的味道，每逢佳节羌人的桌上一定要有血馍馍，这份情怀体现了人们对本土文化的眷顾。

      炼猪油、吃油渣，也是一道抹不去的民俗记忆。进入增头寨，巧遇的不是一家而是家家杀年猪，户户迎新年。整个寨子除了凄厉的咆叫、沸腾带喧嚣，还时不时总能闻到油渣的香味。一边是杀猪割肉的汉子，一边是切油熬油的妇女，各自为阵不亦说乎。按寨子里的习俗，每到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要炼出几桶新油，既是生活的需要，也是富足的寓意。在哪个物品匮乏的年代，家里熬大油是一家人最开心的一件大事儿，孩子们哪里舍得出去玩耍，总是围着锅边转个不停。待出油了、渣干了，妈妈赏一碗蔬脆的油渣，合上白糖或撒些毛盐往嘴里一塞，伴着味蕾的传递周身通泰。如今的油渣在人们心中，早已不为罕物，却依旧是一段抹不掉的乡愁和忘不了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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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文明润孕淳厚的民风，本真的坚守植就群落淳朴乐逸的内蕴属性，并演绎为一种艺术化生活和优雅的人生态度。

      很惋惜在商业化浪潮冲击下受了“污染”的变形走样的古村落，也对至今依旧保留着原始而淳朴古貌的增头寨感到庆幸。增头寨淳朴的民风让人印象深刻，不论在哪家门口逗留，主人都会热情地邀请你进屋烤火、喝水、拉家常；也无论跨入谁家的院，都可随意参观。淳朴的寨里人还会随和地配合拍照，乐于满足客人猎奇和拍摄的欲望。在我串访的几个羌家，他们会捧上自己栽种的果子、会毫无局囿的介绍我想要了解的情况，如果不是自己推迟，他们准会留你品尝羌寨的美食。我还知道对眼前的生活，寨里人很是知足。村长讲，我们这里没有“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村民。哪份从容自信、和合淡然、宽容理解，以及知足常乐生活态度和骨子里的优雅尽显其中。

      增头寨依旧保持着古朴的遗风，但它的许多的遗址、格局、风貌，包括这里的人文景象却有必要深入的挖掘，提升它的文化意蕴和审美意趣，使本真的样态能够原汁原味的传承下。在这一点上，我忽然有了莫名的隐忧。时下不少古镇因过度地迎合旅游需要，好端端的文化净地却被裹挟而来的商业气息弄得“阴盛阳衰”、文商倒置，完全失去了古韵的灵魂。我想，如果增头寨也出现了这个走向，那么这个村落群体原本静安守成的心理结构，也会相应变得更加复杂与焦灼。

      古镇保护下来干什么？看来是所有增头寨人当下应有的文化自觉和现实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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