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矿工岁月(9)

抚顺台东王维俊

<p><b style="font-size: 20px;"> 自得其乐</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矿工是快乐的,每一天的快乐都是自己制造的。矿工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都是两点一线,从家到班前会,再从矿大门到家。休息也不是在同一天,每天都有休息的,每天都有上班的。不像地面工作者,到了礼拜天统一休息。要想和班上的伙计们聚一聚,和分别多年的同学们聚一聚,和家人们聚一聚,轻易碰不到一起。要想碰到一起,除非想别的办法——泡病号。但没个真病实灾,诊断书可不是那么好开的。在我下井的十年里,我和同学就一次没有聚过,是“心有余而时间不行”啊。一直到1985年,才有机会与在同一个城市里的同学见一次面,心情别提多郁闷。</b></p><p><b style="font-size: 20px;"> 郁闷归郁闷,日子还得过,快乐还得自己找,否则,天天的井下工作、生活还不憋屈死人?不是我矫情,的的确确,矿工的生活、工作没什么快乐可言。每天累得仰胯朝天,哼支歌的劲儿都懒得用,有何快乐可言?</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刚下井的时候,有个张师傅就对我说,咱们班可好了,特别的快乐,上夜班你就不带困的。嗯,这黑黢黢的井下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别糊弄我了,好歹我也是血统工人,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我晃脑袋,不信。你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准保让你肚子疼。后来,我真信了,确实有制造欢乐的高人。</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班有三个“熊瞎子”就像现在电视老演的动画片里的“熊大、熊二”,当然这都是班里给他们起的外号。三个人都是老一辈闯关东过来的,一个是河北的,一个是河南的,一个是山东的。三个人代表了三个省份。三个人的砣都挺大,个个“熊背熊腰”。</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熊大有一米八的个子,二百多斤,秃脑瓜子,河北人,但不是老坦儿,说话没那么些弯儿,也不耍心眼儿,人特别实惠,八级工,是全队工资最多的一个,那时候八级工,每月固定工资99元,加上入井费、夜班费。每月能开130多元,绝对是一个巨无霸。但他有个毛病,就是爱睡觉,只要一坐下,不到一分钟,指定就过“二道岭”。他的毛病不是天生的,是负伤的后遗症。在我入矿的前一年,在一次处理冒顶的时候,被垮塌的岩石从五米多高的木垛上给砸落下来。大伙冒着不断掉落的岩石雨,扒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他救出来。他头部受伤,留下了后遗症,就是爱迷糊,但还是没离开一线,仍旧是我们班的大工匠。处理个冒顶、处理个什么危险活的,总是急头白脸的让我们小工码靠后,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在我们小年轻的心中,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和形象。但每逢上夜班,他就自毁形象,给大伙制造快乐。他不会唱歌,也不会讲故事,还不会说笑话。他有他独特的手段,让你笑的真是肚子疼。</b></p><p><b style="font-size: 20px;"> 上过夜班的人都知道,夜班最难熬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多钟,休息的时候,都眼皮打架,昏昏欲睡。这时候,就该他露一手了。只见他脱去上衣,露出黑黑的胸毛和发达的肌肉,先是仰天长啸。“啊,啊”地喊两声,然后,操起一条大扁担,横在肩上,“嗨,各位看官上眼了,我给你们来一个狗熊耍扁担!照亮!”几十盏矿灯就一齐照在他的身上,好像舞台上的追光。只见他把一条扁担耍得虎虎生风,一边耍,还一边喊叫,“圈大人薄,放屁崩不着。熊瞎子耍扁担,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跑的是个王八蛋!”这场景谁跑?全都被他的表演逗乐了,困意全无。他比划累了,大伙的精神头又来了,又是一阵猛干,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该交班了。每月的十个夜班,他至少要表演九次。每个夜班的三点多,就是他表演的时候。他用自己的“洋相”为我们赶跑了困意,驱赶了疲劳,善意的笑声中,充满了敬意和钦佩。赶上他轮休,就好像缺点什么,一到三点多钟就困得不行,自然就想起这个会表演耍扁担的熊大,“唉,怎么又休了,没他来太没意思,困得要死,眼睛都睁不开!”连队长都说,这个老家伙不来,工作都受影响。以后不让他歇。”但谁都知道,那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况脑袋还受过伤,真是盼他来又希望他好好休息,挺矛盾的。</b></p><p><b style="font-size: 20px;"> 他的后遗症让他吃不少小亏儿,为了生活,为了一帮孩子,他也是强挺着下井,毕竟井下挣得多一点儿。他的家在夜海沟,还不会骑车,每天都是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夜班升井,困得走路都摇摇晃晃,洗完澡,一边穿袜子一边就睡着了。有一次又是这样。都上午十点多了,他仍旧睡在更衣室里。家人见他没回去,提溜着心来到队里。队里告诉他老伴,没什么事儿呀,是不是又睡着了。打发人去更衣室,果然见他还在睡觉。一只袜子刚穿了一半。每月开资,都到队部领钱,因为他的工资最多,总是最后一个装口袋。剩下的“钢嘣儿”都给他,他数啊数,总也数不对,气得他,把“钢嘣儿”扔给我们一帮小工,“俺娘唉,咋也数不对,给你们喝酒去吧!下回都给我整票,小兔崽子!”他知道是我们这帮小兔崽子调理他。“简师父,走道可别睡着啦,工资别让人抢去了”,“俺娘唉,那是老虎拉车——谁赶(敢)哪!”哈哈大笑着走出去。一包零钱好几块,够我们小哥几个喝酒了每月开资的时候都这么干。他也不在乎,哈哈一乐,感到我们瞧得起他,没把他当外人。</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每逢他不来的时候,王师傅开始接班了。他的岁数也不小,临近退休。家里六、七个孩子,老婆还有点精神不太正常。他的家里我去过,造得皮片儿的,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应该呆的地方。一个小套间,不到四十平,七八口人。他说:就爱上夜班,这样家里能松快一些。下夜班休息不好,必须把孩子、老婆都撵出去,才能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顶多也就四五个钟头。到了夜班的时候,三点多钟困得睁不开眼睛。带班队长喊,老王头快给伙计们表演个节目。</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因为他也是大块头,所以外号也叫“熊瞎子”,但比简师傅小一号,因此只能排第二。多年和岩石打交道,他有轻微的矽肺病,说话有些气喘。“我也不会啥吔,这么的吧,我给你们来段口技,学什么叫唤都行。”在大家的掌声里他把公鸡打鸣、母鸡嘎蛋、鸭子下水、大鹅看家、小狗打架、大狗欺生,老牛顶架、山羊撞头时的叫声统统学得惟妙惟肖。但还还不算完,在大伙的强烈要求下,还要把最拿手的绝活整出来——学驴叫,他大身板子站起来,一只手捂住嘴,开始“啊,啊”地学起驴叫。你还别说,他学的还真像,身子还一起一伏地予以配合。叫完后,他大喊一声:“驴叫三声天亮了,该出工了”!大伙轰然一笑“好了,你们就能熊我,我得眯一会儿,剩下的活你们干吧,白给你们耍活宝了。”剩下的活真的不用他干,叫他自己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眯一觉,解解乏,补一补在家睡觉的不足。谁也不攀他,那么大的岁数,能抹下脸来,给我们表演绝活,逗大伙开心一笑,实属不易,这种胸怀,不是煤矿工人,谁有?</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新来的年轻人没有自告奋勇的,也拉不下脸,绷着个面子,总觉得好像比老工人有些文化,还有点“小资”,有的时候还觉得他们这些东西太俗,不能登大雅之堂,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些老工人都是建国初期参加工作的,没什么文化,在他们的意识里,就是上班挣钱,就是养家糊口。你非要他们有多大的理想目标,不现实。他们的目标就是把孩子养大,就是安安全全地退休,能开上退休金,享受天伦之乐。这个目标既小又大,既远又近,如果非要和建设社会主义联系起来,他们会极其朴素地说,共产党的社会比国民党、日本鬼子的时候好,吃的、穿的、住的没说的,不好好工作谁都对不起。所以,他们都临近退休都不愿意离开一线,就是朴素的感情使然。我不想给他们的情感拔高,一点意义都没有。</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最受欢迎的还得数我师傅。我师傅轻易不露,他的表演要在活不是太紧时候,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候,还得一定有比较宽敞的地方,他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最拿手的是山东快书,最拿手的段子是《武松赶会》,最经典的动作是活劈“瞎炮仗”。</b></p><p><b style="font-size: 20px;"> 现在我们来到了负625皮带头施工现场。这里高十五米,宽三十米,水泥混凝土的地板,周围有一圈“牛卵子(防爆灯)灯”照明。好像专门为他定制的舞台。在这里表演可以把一身零零碎碎的行头都摘了,他的表演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nbsp;说刚强,道刚强,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这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这一年,好汉武松回了家,见了他哥武大郎。{白}“哥?”,“啊!”武松说:“有老的,从老的,没有老的从兄长;咱二老爹娘都不在啦,有话先跟你商量:我听说东乡起了个骡马会,兄弟我想去逛逛。”武大郎闻听武松要赶会,走上前,抓住手脖开了腔:“叫兄弟,渴了你嫂去烧茶,饿了你嫂蒸干粮, 你要是闲着没有事,到后院里演刀枪。千万别提去赶会,赶会怕你闹饥荒。这几年,你没在家,咱这里可比往年大改常,东岳庙,在先是个烧香庙,现如今成了阎王堂!在先是,张家王家当会首,现如今李家五虎霸了行。李家寨有个李员外,五个儿子真硬棒:老大金枪叫李贵,老二花刀名李刚, 老三的外号皮笊篱,老四就叫不漏汤,那小五,半拉鼻子一只眼,外号人称瞎炮杖。 你别看,这个家伙长得丑,打起架来摸鸟枪。他好地就有两千顷,养着两万老道帮。家里盖着金銮殿,盖着东西两朝房, 三六九,常登殿,他坐在上边装皇上。人家地挨着他的地,他犁吧犁吧就种上,白种白收还不算,到秋后还叫原主去完粮。他看着谁家的闺女媳妇长得好,拉到家里就拜堂,人家娘去找闺女,他拉住就叫丈母娘。要愿意,算亲戚,要不愿意,他咣!咣!两巴掌。人家要去告他去,他差人截到半路上,他差人截到中途路,劈心一刀大开膛。叫兄弟,拍拍良心想一想,人家死得可冤枉。他们五个不行正,会上定然抢姑娘,兄弟你要看见了,定然难忍这一桩。依我说还是不去好,别找那些不利亮。武大郎从头到尾讲一遍,怒恼了好汉武二郎。武松说:“今天我要去赶会!我到会上去望望。!我看看,什么样的叫李贵,什么样的叫李刚,什么样的皮笊篱,什么样的不漏汤!我瞅瞅那个瞎小五,我点点那个瞎炮仗!”武大郎一把没抓住,武松哧拉扒了光脊梁。他大摇大摆往外走,好汉武松出了庄。”伙计们要问怎么样,下一回里再接上。</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说到这里,他开始卖关子了,就要住嘴儿,大伙不干哪,急忙的端水,“嗨,还来不来,要不要?”大伙正在兴头上,一起鼓掌,“要,继续往下整!”</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在众人的掌声中,师傅又继续:“闲言碎语不用讲,接连着上回说下章。武大郎一把没抓住,二武松扒了个光脊梁。大摇大摆往外闯,好汉武松出了庄。简短捷说来到啦,这回来到会场上。四台大戏对着唱,一台更比一台强。 当中拉着一条绠,男——东,女——西,列两旁。武松这里刚站稳,那不,过来了一只眼的瞎炮仗。他燕麦草帽头上戴,周围尽是缎条镶。罗汉大褂单披着,单罗小褂露胸膛。平罗裤,双锦缝,撒拉着福字履的鞋一双。手里拿着洒金扇,他呼哒呼哒扇着凉。 来赶会,爷们行里他不去,赶会净串娘们行。&nbsp;姑娘说话他搭话,小媳妇说话他搭腔。 小五抬头用目看,耶,这姑娘长得真漂亮。上宽下窄漫长脸,尖尖的下颌高鼻梁。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煞白的脸蛋红腮帮。瞎小五越看越爱看,走上前,抓住手脖开了腔:“妮,来赶会啦,赶会不嫌晒的慌,你渴不?你饿不?端盘包子你尝尝。你要是不渴也不饿,走,跟我家里去拜堂。这姑娘吓得净要哭,低下头去不搭腔。她娘拉着正要走,气恼了好汉武二郎! 武松说:“呔!你一个眼的瞎炮仗!你赶会,爷们行里你不去,为什么净串娘们行!? &nbsp;瞎小五抬起头来看:乖乖,这大个长得怎么这么长! 瞎五说:“大个子,俺的事,你别问——”武松说:“你爷爷爱问这一桩!”瞎五说:“你张嘴就占爷爷辈,哪个愿到孙子行?武松说:“爷爷就是爷爷辈,孙子到不了爷爷行。出生我就是爷爷辈,这个孙子叫你当!”瞎五说:“你这个大个不讲理呀!”武松说:“讲理还拉大姑娘。” 瞎五说:“拼了吧,揍了吧,不拼不揍你痒痒。" 瞎小五,刀劈华山迎面打,苏秦背剑使得强。二郎担山下狠手,又使个黑狗来钻裆。武松,把这些架势都破解,翻身施了个右扫堂。左扫堂,右扫堂, 武松使了个通天炮,把小五按在地当央。”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把我们听得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上。</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师傅真不愧高手,不愧矿里表演队的老演员,招招式式都精准到位,语气表情都活灵活现,把武松的英雄气概、五霸的可恶嘴脸刻画的淋漓尽致,获得热烈掌声,震得硐室嗡嗡直响。你说有这样的表演,谁还会有困意?</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都盼着每天都有这样的节目,为我们枯燥的工作,带来无穷的快乐,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精神食粮,让我们得以在艰苦的环境里,赶走困倦、驱赶疲劳、减少恐惧,抚慰身心,每天都快乐地工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