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阳的美篇

任重阳

我家住在赤栏桥

—十年庐州之二

（下）

作者•任重阳

（接前文）

三•情为何物有君知

唐代以来，文人士大夫及巨商富贾们的心中都揣着一个美梦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书生姜夔自然拿不出这笔银子，照样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追寻他的梦以及“诗与远方”。

那一年是公元1176年，也就是在他首试不中的两年之后。22岁的姜夔在告别慈姐出门的那一刻满心想着的非李白莫属，暗自吟诵着前辈名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烟花三月下扬州”。

看来科场失利的阴霾在此刻一扫而空，少年豪气满血复活！

参照他的词作“扬州慢”点明的“至日”即冬至节令恰恰来到扬州，按行程倒推过去，动身当在秋冬季节，不会是烟花三月。

诗人心目中的扬州应是一个处处繁花似锦，日夜管弦纷纷：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王建）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

分明就是天上人间，仙境一般！

而他眼前看到的扬州则是：

“废池乔木…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桥犹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姜夔.扬州慢）

一片荒凉残破的凄惨景象！

没有了“红袖招招”，没有了“玉人吹箫”，那些诗词中神仙般美丽的“小姐姐”也都了无踪影！

一盆冷水浇向慕名而来的远方游子，顿时游兴全无，代之而来的是家国情怀、君国大义油然而生，奋笔写下了那首誉满词坛的千古绝唱——“扬州慢”。

诗人留下了这阙成名词作，满腹怅然，扬州无亲无故，无心逗留，返程时间当在冬至后不久。

回去的路上，漫无目的，“跟着感觉走”，冥冥之中有如鬼使神差般的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由此开始爱上了一座城，邂逅了俩个人……

宋时的合肥，知名度倒不是太高，“藏在深闺人未识”，委屈的很！

襟江带淮，怀拥巢湖；岗峦起伏，河流纵横；沃野千里，风物宜人；古合肥既是兵家眼中的要冲，更是一方百姓世代耕作，生息、繁衍的田园乐土。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史料称北宋时期此地繁华富庶或可与东京汴梁媲美，虽有溢美之嫌，想也不会太差！我们无法穿越到当年的汴京，那你总看过名画“清明上河图”吧，当年的合肥想必也是杨柳堆烟，楼宇隐隐；店铺林立，舞榭歌庭；酒馆茶肆，声遏行云；更有摊贩商旅，熙来攘往。

此时大约离年关不远，大街小巷店铺生意兴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只见人群中走来了一位年轻公子，眼前的种种一扫之前从扬州带来的郁闷，况乃姜公子本是性情中人，生性豪迈不羁，面对眼前的繁华景象岂忍心穿城而去？领略一番，长些见识何尝不好？索性小住下来。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也许正是诗人的这一念间彻底改变了一生的走势，吉祥祸福一任后人评说了。

月上东山，华灯初燃。入夜的街市灯红酒绿，光彩陆离；红男绿女，笑语盈盈；空气里瀰散着一丝丝甜甜香香的气息，一缕缕绵绵柔柔的风情，夜空里一阵阵急管繁弦声息幽幽地飘过……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然而，眼前这份繁华的背后正掩盖着大敌当前、国破家亡的岌岌之危。需知，此时的合肥已经沦为南宋抗金的前哨“边城”，隔着淮河与金兵对峙。而南宋朝庭复国无望，享乐奢靡之风上行下效，诗人纵有报国济世志向也难遂大愿，只能无奈地在危世的物欲横流里苟且着，过着常人的小日子；只能暂且抛开那些无益的烦脑，在诗词歌曲里讨生活。

面对美景良宵，年轻诗人无心面前的书册，缓缓立起身，出得客栈，混入光影斑斓的人群，信步来到一处灯火阑珊街区，只觉香风习习，景色迷离，两厢楼上红袖招招，音乐天赋异禀的诗人音乐家倒未左顾右盼，翻过一座镶有朱色护栏的拱桥径直朝着乐声悠扬的楼台深处走去……

小文键到这儿，键者我的心头飘过一曲由歌手程琳演唱的令天下游子肝肠寸断的歌声：“他乡也有情，他乡也有爱，难锁我游子一呀寸心……”，可惜诗人聆听不到。

也许就是这个风情沉醉的夜晚，青春年少的游子姜夔他乡的一场艳遇开启了一番马拉松式的恋情……

那个合肥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历史上没有一份文字、也没一个人说的清楚。

民间自有不同的版本，各式的桥段，让人信服的却没有。

这段情来得太突然，电光石火，一触即发——南美洲有首情歌唱道：“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丶是从那眼睛里头到心怀…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换成国内模式：“因为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青春男女间爱情火花只在一瞬间点燃，不可理喻！我们的诗人性情本就豪放，说什么父母命、媒妁言；论什么身世来历，门第之见！就算勾栏艺妓怎么啦？风尘歌女又怎样？纵使是南逃途中与家人失散，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候府千金又如何？艺术家气质的姜公子不理那一套！君不闻，正是“出于污泥”，莲花才份外圣洁香艳！我姜夔就是这付德性，爱说不说！更是出手不凡，一招斩获一对姐妹花——“买一赠一”，被诗人在诗词里比作三国美女大乔、小乔，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啊，一个都不能少！

你瞧瞧，什么叫不走寻常路！

有句话没得错，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

此种事情在那个年头大约也都不是事，谈不上“突破”这线那线的，今人无需眼馋更无需苛责。

当然，能入得全才艺术家姜公子的法眼可见就不是凡品。不敢说国色天香、风华绝代，想必一个个生得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情；风姿绰约，悦目赏心。看看诗人笔下的这对姐妹花：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踏莎行—姜夔）

你瞧瞧，这分明就是一双人见人爱，销魂摄魄的天生尤物！

又岂止是貌美如花，这对姐妹花更是才艺了得，称得上乐坛双姝。一个是半抱琵琶轻捻慢搓间，“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高手；一个是动静生风抚琴弄筝的精灵。别忘了，公子一生的专业主攻方向是词，它是一种音乐文学，是要吟唱要乐器伴奏的。如此以来，我们不要只盯着他们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而今是强强联手，夫唱妇合的“三人转”组合就此开场：“小红低唱我吹箫”这句话大约是对当初欢乐、美好情景的幸福回忆！

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来的不早不晚，一切都刚刚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语）

故事升华到此等境界，就不是常人可及的风花雪月了。

这场被历史记忆的人间佳话本当情正浓、意方酣时，突然沉寂下来，好像古人也爱玩“失踪”，在此后的十一、二年里诗人没有一首诗词或者只言片语记述行踪——好戏才开场，突然没下文了一般。是蛰居合肥.温柔乡乐不思蜀呢？还是辗转于鄂赣家乡故里？或者孤云野鹤般地在上述诸地转悠？亦或是姜公子始乱终弃，就此和二位小姐姐“劈腿”了呢？不得而知。只知道在此期间诗人曾三度回原籍江西科考，不第而去。

情场春风得意，考场一败涂地！

朋友，你无需太过怜香惜玉，更不必替佳人担忧，姜公子不做“杜十娘”故事里忘情负义、软弱无能的官二代李甲，也不效仿京剧“玉堂春”堂审时面对情人玉堂春支唔其词、仰装不识的状元王金龙。

这些年诗人依然常伴美人侧，痴心不改，热度不减。在相识十多年后的1190—1191年仅此一年间，先生至少就曾两度来肥，其诗歌里序言尝有记述。其间携恋人乘船畅游巢湖及仙姥庙亦乘兴泛舟护城河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诗人终其一生都是在贫困潦倒，四处流徙谋生，哪有多少岁月静好，如果真的有，哪多半落在合肥的南城岁月，留在赤栏桥畔，定格在琴筝和鸣、莺歌燕舞欢乐中。合肥就是诗人爱屋及乌的恋域，是他身心疲惫时倦鸟投林的地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合肥也难免类似扬州的遭遇！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性命如草芥，聚散似浮萍。就在当年的晚些时候诗人再次回到合肥，不料俩位红颜知已是人去楼空，杳如黄鹤。

劳燕分飞生死难料的结局，令诗人如五雷轰顶，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

“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处共萦绕”（姜夔：踏莎行）

看看身上穿着佳人巧手缝制的衣衫，行囊中还珍藏着昔日的往来书信，凡此种种无不让人伤心欲绝，夜夜梦中相见也是无限依恋，无限地牵挂不舍：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

有句话总结得好：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

江湖诗人姜夔一路走来身心两创，累累伤痛。

长达十余年的合肥情缘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情感经历。由于考场的一败再败，仕途无望，生计艰难，“无车无房无存款”给不了对方任何所需——那怕是名份！一场马拉松式的恋情就此戛然而止。然而初恋是难以忘怀的，是人都翻不过这道坎！甜蜜也好，痛苦也罢！刻着骨铭着心，如之奈何？

那一年是1191年，诗人37岁。此后诗人再也无心重访黯然销魂的合肥故地。

事情翻篇了，可诗人为情所困的那颗心从未释然。正如与他同期女词人李清照词中所言：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在之后的岁月里对合肥情侣的思念有增无减，尽管诗人生性豁达，而这份执念却无休无止，成为他诗词创作的重要内容。悉数诗人一生得以流传下来诗词八十余首，就有二十二首感怀合肥恋人的，读来催人泪下：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宋 ·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重情重义的姜夔真让那些古往今来的轻薄文人无地自容。他青年时的偶像、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自诩的杜牧与之相比，高下立判！倒有一位至死不忘旧爱，用情专一的模范绅士、时年八十岁的陆游老先生还曾写下对前妻的悼亡诗：

沈园二首

宋•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姜、陆二人对早年情缘，没齿难忘，一对暖男，堪称伯仲人间君子丛。可敬可叹！

四•青衫红袖成过客，碧水栏桥念故人

公元一一七六年（南宋•淳熙三年）的合肥，一场美丽的邂逅，惹出一番惊艳红尘的风花雪月，留下了一段城南旧事。轻描淡写出一抹历史的画卷：一泓碧波清流，有赤栏拱桥横架，烟柳桥畔有青衫小帽书生牵马负笈远行，有“轻盈”“娇软”红袖依依相送，隐约间布衣一生的诗人渐行渐远，没入时空深处……

诗人姜夔用他的“春风词笔”写下一首首传颂千古的优美诗篇，成为后人了解那个时代，洞悉那段岁月最好的注脚。我们脚下这方乡土田园也因他而生动而鲜活。尘封烟锁的历史不再寂寞、冷清，让人们一眼看去活色生香、明艳动人！

一个浪迹萍踪的他乡游子步履匆匆地来过这里，悲欢离合之后，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成了岁月里的过客，好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后人们倒从未遗忘他，我们还在读着他的故事，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快乐着他的快乐，悲伤着他的悲伤”，在岁月静好里做一个安静优雅的看客，当然早晚间也将成为此间的过客、从容的老去……

有念于此，喟叹连连，谨奉心香一瓣致祭先生英灵：

赤栏桥，盛世重光；

相思地，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