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来了

黄政德

　　早春三月，烟雨蒙笼，芳草萋萋，阡陌人稀。在凉凉的风，细细的雨中，我们又一次陪母亲回来了。回到了母亲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家乡，回到了母亲无比热爱、饱含深情的故土。回到了她和父亲用心血和汗水搭建起来的这间老屋，回到了她起早贪黑精心浇灌过的这块曾经瓜果飘香的菜土，回到了她每天都要洗衣洗菜挑水做饭的这方清沏见底的池溏，回到了她曾经挥洒过岁月和汗水的这片旷阔田野。

　　可这次回来，我们再也看不到母亲往日回来时的那种激动与喜悦，看不到母亲与乡亲邻里相谈甚欢的开怀大笑，看不到母亲返长时拉着亲人们分别时的依依不舍，看不到母亲历经沧桑后的坚毅与慈祥。此时，我们只能看到母亲永远定格在遗像上的那一抹从容淡定的微笑，只有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肝肠寸断的悲痛，只有在不停追忆母爱中流之不尽的泪水，只有人间与天堂永隔的长长思念，只有来世才能相见的不尽哀伤。

这次回来母亲再也不会离开了。不再会为生计去奔波，为繁重的家务而操劳，为无米下锅而发愁，为子女几元钱的学费而心碎；也不再会在子女们的餐桌前欢笑，不再会在周未孩子们聚会时深夜迟迟不肯入睡，不再会和重孙们快乐不已的玩耍。母亲卸下了所有的重压与牵挂，将静静地陪伴父亲长眠于此，永远守着这片倾注了她全部心血，记录着她所有欢乐与悲伤，辛酸与苦楚，磨难与艰辛，忧伤与惆怅，希望与梦想的地方。

　　母亲是热爱生命的。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她从没有过放弃生的闪念，总是默默承受。正如泰戈尔所说：“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极度缺乏，家里九口人仅凭父母拼命劳动，挣得一点工分粮艰难度日。每年过完正月家中就已无粮，只能东借西奏，那种委屈与辛酸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有时母亲中午劳动回来，家里没米煮饭，就只好煮点青菜吃后又下田干活。然而，母亲纵使这样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满身疲备，心力憔悴，也从不抱怨，从不后悔，从不屈服，从不诉说。风雨中，打伞也要前行。

  母亲是朴实的。她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远大的志向，只知道自己必须象时钟一样不停的摆动，才能维持这个家的生计，只有她自己好好的活着，才能把六个子女养大成人。那怕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饱，那怕再苦再穷，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她坚信，生活中没有迈不过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山，付出了，总会有收获。只要一直向前走，天总会亮。

　　母亲是善良的。母亲的善良婉若一汪温柔的湖水，博大而宽容，利万物而不争。母亲对长辈孝顺恭敬，对叔姑关心备至，对父亲体贴入微，对子孙倾其所有，对邻居和睦以待，既使看到陌生人遇到难处时，她也会热心相助。她虽不信佛，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她经常对我们说，行善可以积德，好人总有好报。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也确实在经历了艰难的跋涉之后得到了好的回报。

母亲晚年是幸福的，在晚辈们的孝敬中，活得很开心，活得很尊严。既使近九十岁高龄，仍然腰不弯，背不驼，满头银发，耳聪目明，生活能够完全自理，还能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八十五岁时，她还兴致勃勃地去了首都北京，登上长城看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在故宫感叹历史的厚重，人生的无奈；清晨去天安门广场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歌德曾说：“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想母亲是有资格谈人生的。尽管母亲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一辈子只在家务和农活中穿梭而行，可她的一生是充实的；尽管母亲没有耀眼的光芒，可她却用自己平凡的一生极好地诠释了中国妇女勤劳朴实善良的传统美德；尽管母亲没有彪炳史册的伟绩，她却用自己朴实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有两件最有价值的事，你要幸福，你要使人幸福。

　　疏雨黄昏， 我久久的伫立在父母的坟前，泪水模糊了双眼，悲痛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怀念。我仿佛听见了第一次上学时母亲细心的叮咛，听见了夏夜我们睡在竹床上母亲用蒲扇轻轻拍打蚊虫的声响，听见了清晨母亲在池塘边洗衣时棒棰有节奏的拍打声。仿佛又闻到了端午节母亲用鲜嫩的芦叶裹着晶莹剔透的糯米煮熟的粽香。仿佛看见了夜深人静时疲惫的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看见了弟弟生病时母亲背着他去医院焦急万分的神情，看见了我们一次次远行时母亲倚着门槛含泪的挥手。

　 没想到今年元月十五日清晨母亲就走了，走得那样的平静，走得那样的安详，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就是我们的母亲，一生只有付出，不求回报。既使在她要永远离开我们的最后时日里，双手烤着生命之火，也不想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

母亲走了，她把所有的爱都无怨无悔地留给了我们。这爱至真至纯，圣洁无瑕，沒有一丝丝污染。它比太阳更温暖，比海洋更博大，比天空更广阔，比江水更悠长。它不会因我们淘气而嫌弃，不会因我们赢弱而保留，不会因我们远离而中断，不会因我们贫穷而不舍。直到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关心身边的你和我，惦记着远方的他和她，牵挂着她心中永远放不下的每一位亲人。母亲的离去之所以会让我们如此悲痛欲绝，风木含悲，是因为母亲一位家境清贫的农家妇女，在那样贫穷而苦涩的岁月里，用她那辛劳的双手艰难地撑起了这个家，用她那不屈而坚毅的心把我们养大成人。母亲不仅给了我们生命，更给了我们生存的勇气，给了我们处世的良知，给了我们避风的港湾，给了我们走向远方的力量。

母亲走了，她八十九个春秋中的点点滴滴，已沉淀成了一幅幅五彩缤纷的优美画卷，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她的欢乐，她的忧伤，她的期盼，她的惆怅，她的失望，她的梦想，早已被岁月的风霜酿成了一串串动人的歌谣，将永远在我们心中回响。

多年以后，我们将带着我们孩子的孩子来到母亲的坟前，他们会要我们给他讲母亲的故事。讲春暖花开时，母亲在油菜花香的田野里；讲夏日炎炎时，母亲在晒谷的禾场上；讲金秋丰收时，母亲在瓜果飘香的菜园里；讲冬雪纷飞时，母亲在回家的路途中。讲天亮时，晨曦微微吐露，母亲踩着沾满露珠的小草在田埂间穿行；讲黄昏时，炊烟徐徐升起，母亲在灶台旁不停的忙碌；讲夜深人静时，孩子们都已呼呼入睡，母亲还在为孩子们清点衣裳，准备明早上学时需要的用品。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或许过于陌生，或许过于遥远，但他们一定很想听，他们的双眼一定会挂满泪水，他们的内心一定会盛满感动，因为他们的生命源自母亲的基因，他们血管里流淌着母亲的血。

杏花飞雪菜花浓， 杨柳青青桃蕾红。不忍时催清明近，又添哀伤数千重。

妈妈，您在天国那边能透过云雾回望人间吗？我们好想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