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圈

洋芋哥

<p>  近几天,墨守道可没有少受媳妇的气,正月初五这天快晚饭时,墨守道喊媳妇:“快做饭去,大过年的,一天就给一顿饭,要出人命吗?”蓝彤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盯在手机上动都没动,“你没长手吗?”“老子挣钱养活你们,你不做饭要你谝传呢?”蓝彤天这回目光离开了手机,斜睨着倚在被子上的墨守道说:“啥?你养活我们?一年到头拿回来了几个钱?你养活我娘们子……”同时,鼻子里哧哧了几声。墨守道张开嘴欲反击,可突然没了词,略一停顿道:“这不是不让出门吗!不然老子两碗子给你摇几十万,又不是啥难事……”不提这事则罢,一提这事,妇人越发看不起墨守道,“你墨家的本事就是把没羞当胆大,不是老娘东凑西补,你赌烂下几十万的窟窿还张着呢,等你养活这些人,让你妈把你重养一遍看咋莫格,说你是个‘没手逗’,还真是个‘没手逗。’”女人的轻蔑态度加之风风雨雨的闲言碎语,血一下涌上墨守道的头,他呼地翻起身,扬起巴掌扑向妇人,嘴里骂道:“把你‘烂脱圈’滴个……”蓝彤天突感眼前一黑,知道大事不好,“妈呀”大叫一声,双手捂脸迅速转向墙角……等了半天,还不见巴掌落到身上,蓝彤天慢慢转过脸,只见男人几茎长长的头发搭在油光闪电的秃脑门上呼呼直闪,脸涨得通红通红,巴掌僵在半道,她迅速地判断出男人怂了。</p><p>  先人给墨守道取名的期望一点也没实现,他自小就不守规矩,是这方圆有名的赌博轱辘子,去年前半年,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风头上,墨守道因为赌博被判了10个月有期徒刑。此后,虽然要赌债的再也不敢逼账了,但媳妇的动不动拿这揭短让他总感觉矮人半截。前几年,他出门躲赌债,逼债的上门闹腾,那妇人不知咋摆弄的,要债的人尽然逼的不那么紧了,慢慢他也敢回家了。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说女人用身子抵的债,尽管他觉得对不起妇人,可心里总很别扭,便找茬打了几次妇人。因为好赌成性,墨守道就被人叫成“没手逗”,他老婆背地里人家叫 “烂脱圈”。一个月前,这两口子有打了一仗,女人跑回娘家,开始,墨守道觉得挺自在,可没过三天,两个孩子像土匪一样,家里整翻了天,原来吃不够的方便面,现如今孩子看见就吐。天天要饭吃,墨守道真是“没手逗”了,这才慌了手脚,老丈人家跑了两三回,最后村支书出面并做了保证,墨守道不再动手,妇人才回了家。</p><p>  妇人看见男人不动了,马上发起歪来,吱吱呜呜连哭带闹,俩孩子听到响动,把视线从电视剧移到身后的戏上,显然没什么大不了,随即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电视上。墨守道僵着的手转了个向,在自己左脸上一下右脸一下,蹬上鞋子气愤愤往出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扯了一件棉衣一顶帽子扬长而去。</p> <p>  天上飘着雪渣子,北风有一阵没一阵,吹得大门右侧墙上贴着的三张白纸哗啦啦作响,原来这是新贴的宣传单,分别是《给全县人民的一封信》、《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卫生指南》、《预防新型冠状感染肺炎的一号通告》。在村子转了一圈,家家户户大门都闭的严严实实,即使有一两家门开着的,看见有人过来,马上就关门。村西头的路口不知谁堵了俩树头,车辆人员没法通行,村东头路口搭着个帐篷,一只烟筒从帐篷里伸出来,冒着青烟,一面鲜红的党旗插在帐篷旁呼啦啦飘扬,帐篷对面有一根水泥电线杆,电线杆离地一米高处系一根带三角彩旗的绳子横过路面,另一头拴在帐篷前的小课桌腿,小课桌上面放着一本白纸本,白纸本上连着一根黑线,黑线系着一支中性笔,桌前摆一把黑人造革面的靠背椅。墨守道很好奇,朝帐篷走去,一位穿黄大衣带红袖圈的大个子从帐篷走出向202线方向张望了一会,进帐篷时一转身,便看见墨守道一个人在路上走,喊了一嗓子:“‘没手逗’,不在家待着干嘛呢?”墨守道看那人脸上捂着一次性蓝口罩,一时没认准,试探着叫了一声:“支书嘛?”“嗯”“我听你在这,过来看看有啥忙帮吗!”支书指着党旗说:“这是党员示范岗,执勤的都是党员,你连口罩都没戴,快回家去,公告看见了吗?你家门口有呢,不让出门。”“我就过来转转,过来转转……”说话间,墨守道就到了帐篷跟前,支书见墨守道不听话,心里很不快,但也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便从怀里摸出一只一次性口罩递给墨守道:“戴上。”转身进了帐篷,墨守道跟在后面进去。帐篷里面的空间不足4平米,中间摆一个烤箱,烤箱上白铁水壶壶嘴上冒着白气,靠西只一张行军床,村会计坐床上,身上披着黄军被,脸上也捂着口罩,帐篷门向东,老党员张文华穿着黄大衣,戴着红袖圈,手戳在口袋里在桌子旁转来转去。还不等别的人张口墨守道先声夺人:“各位领导都在,你们辛苦了,防疫大事,人人有责,我也尽一份力。”边说边说边从口袋里摸,里里外外口袋摸了个遍,也没摸出东西,支书指指嘴上的口罩,意思不能抽烟。听了墨守道的话,会计向支书脸上看着,但由于戴着口罩,没能看出意思来。</p><p> 支书电话铃响了,到帐篷外接完电话,把张文华叫到一边附着耳朵交代了几句,又走进去说:“墨守道觉悟高,主动要求执勤,这虽然是党员岗,但一般群众也可以参加。但话说好,既然要执勤就不能说走就走,最少一个班24小时要值下来,要保证不让一个村外人进来,村里一个人不能出去,做不到就趁早回去,要留下,没按要求办,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支书的态度很严肃,别看墨守道平时一股死狗像,人人都不愿惹,但他还真怕大个子支书。</p><p> “看支书啥,把人家咋不相信着呢,见过我 ‘没手逗’说话不算过吗?”大话一出口,墨守道就有些后悔,但人前一句话,这人丢不起,何况在家里赌了气,现在的特殊情况,也没地方好去,先凑活一晚上再说。</p><p>  支书连夜到镇上开会去了,墨守道看到帐篷里有方便面,一口气泡了两包吃了,会计说:“怕是为家里省粮食跑来混肚子的。”墨守道摸着肚子走出帐篷,“张叔,你进去休息,我值一阵班。”张文华向墨守道交代了值班规矩要进帐篷,墨守道拦住要黄大衣和红袖圈,张文华指指红袖圈:“这上面是‘党员示范岗’,你能戴吗?大衣一人一件,不能交叉使用,怕感染,明天让支书再弄一件。”</p><p>  天已经黑下来了,北风嗖嗖嗖时紧时慢,墨守道在帐篷外站了不到五分钟,身上的那股热气就跑的一点儿没剩,手指脚趾发硬发麻,身上穿着的好像是寒铁,渗得骨头都疼,他拉下绒帽护住耳朵。墨守道撑不住就进了帐篷,老张合身躺在床上,会计坐在炉子旁道:“这才几分钟,不能脱岗。”墨守道没吱声,手抱着炉筒取暖,会计站起来,把门帘上面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墨守道暖了一会,让会计休息,他也学着会计的样向外观察,三个人倒来换去折腾了一夜,倒是一个人也没过来。</p> <p>  墨守道蜷卧在行军床上做起了春秋大梦,他又回到了前年冬天给赌博场放哨的地方,他穿着老羊皮大衣,戴着皮暖帽,腿上绑着骑摩托的皮绑腿,脚上穿翻毛皮鞋,怀里揣一部对讲机,躺在阴洼山路上面的避风处。路尽头移民搬迁后废弃的村院里,“鹰老大”组织了50多个赌博轱辘子正在掷骰子,现在的赌博有讲究,一是要“快”,开赌一两个小时就解决问题;二是讲究“少”,通往窝点的路越少越好,最好是一条,以便于放哨,哨最少放两道,有时放三道,有明哨也有暗哨,墨守道就是暗哨。</p><p> 远处路上,几辆警车闪着警灯排成一行向赌场方向驶来,墨守道伸手去掏对讲机,手怎么也动不了,张口要喊,可就喊不出声,全身每一个部件都不听指挥,这样急出了一身汗……突然,有人在墨守道身上推了一下,好像解开了穴道,胳膊腿能动了,他呼地坐起来大喊:“警察来了……”“咋了?咋了?”老党员张文华摸不着头脑地问。墨守道睁开眼睛,扭着脖子看了一圈,一脸懵懂,愣了一会儿才醒过神。</p><p> 墨守道把门帘上面拉开一条缝隙,冷空气浸到额头这才彻底清醒,透过缝隙向外望去,从202线远远驶来一辆白车拐了个弯驶进了村道,再近些时能看清是一辆越野警车,墨守道再次被点了穴,双脚牢牢的钉在地上,因为逃跑被警察抱摔、因为打架被看守所禁闭的事闪电一样的划过脑海,憎恨情绪从墨守道心底毫无准备喷发出来,他冲出帐篷俯身拾起落在地上彩旗绳子,拉得紧绷绷横亘在路上,警车缓缓停下,恐惧的阴云顿时漫过墨守道心底,他好像看到从车上下来一群警察,向自己冲过来,于是绷紧了全身肌肉准备迎接冲动的后果……</p><p> 车门开了,下来一位着冬执勤服的年轻警察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精干地向他走来,墨守道不由得夹紧屁股挺直双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报告班长,5号人犯墨守道,犯赌博罪……两人相距2米左右时,年轻警察突然停步一个标准的敬礼,墨守道一阵慌乱不知所措。车后门开了,下来一位年纪50岁左右男人,也捂着口罩,笑眯眯看着墨守道说:“老乡,辛苦了。”随即向墨守道伸出手,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缩回,双手抱拳说:“今年过年不握手,作揖问好。”墨守道伸出去的右手来不及收回,也尴尬地跟着空晃了晃。</p><p>  来人瘦高个,一头乌黑的短发,高眉骨,深眼窝,眼睛炯炯有神,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桌子前,翻看登记册,墨守道跟在后面,隐隐感觉到一股威严,来人转过身,看见墨守道的口罩外面粘了一层水汽贴在嘴上,热气从口罩上方呼出,秃脑门子上盘着几茎长发也沾了水气,耷拉了下来。“这路上经过的车和人多吗?”他询问,“不多,从昨天到今天,你们是第一个。”“你们工作很认真啊!这次疫情极其严重,党中央要求尽一切力量打赢这场疫情阻击战、防控战,区市县各级党委政府坚决贯彻落实中央安排部署,全力以赴,咱们全县的医护人员、警察以及全部的县乡村党员干部都投入到这场战役中,还有部分医护人员不顾个人安危驰援武汉去了。你们各村的党员主动担起了防疫重任,我们身后是50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危,你们身上担子也很重,村子里2000多人的安危就看你们了!”</p><p>  他们说话期间会计和张文华到了跟前,支书不知从啥地方来的也在,大家听着来人的讲话,连连点点头,接着他又讲了执勤要注意的事项,临上车前他又向大家深深地抱了一下拳。墨守道听得似懂非懂,听见支书给会计和张文华说来人是副县长兼公安局长,支书又说镇上开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全国有确诊病例32000多人,加上疑似病例38000多,情况很严重,距这里不到50公里的顾源市出现两例确诊病例,说不定哪儿会冒出几个病例,据说只要和身上带病毒人面对面走过去,就能传染上,染上病就只能等着自己扛过去,再无药可治。墨守道一直是觉得病毒离自己很远很远,每天看手机上通报的疫情感觉和看电视剧没什么两样,听了支书一说感觉风吹过来好像都带着病毒,心里直发毛。仔细回味来人说过的话:“……你们身上担子也很重,村子里2000多人的安危就看你们了!”好像他的两个儿子、蓝彤天和全村子的人就在他身后,病毒正从202线上拐过向村子冲来,他如果不前去阻挡,就会淹没身后所有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从心底升腾,那位副县长,不主要是公安局长临走时深深地一揖,反复在脑海里回放,墨守道觉得那一揖里包含着从未有过的信任,包含着无限期待,他拎了拎耷拉下来的几茎长发,使劲挺了挺腰板,觉得肩上沉甸甸的。这时,会计和张文华从帐篷里出来说:“墨守道,咱们回家,支书和妇联几个的班,你不用再来了,受这个罪干嘛。”“你们门缝里看人了吧,这麽大的事,就党员有责任,老百姓不能干一把?”墨守道脸红脖子粗的说。会计和张文华受了一通抢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时支书说:“你们回,墨守道留下和我一起值班。”</p> <p>  支书脱下他身上的黄大衣,取下套在袖子上的红袖圈,将大衣披在墨守道身上,墨守道心里感觉潮乎乎的, “和媳妇淘气了?”一问这潮劲马上就涌到眼眶子里,“没没有没有……”支书见状就不再问了。快中午时,村妇联提了一把包馒头,一电饭锅粥和一大盘子粉条炒肉,他们三人在帐篷外桌子上吃了午餐。</p><p> 连续三天,村口执勤的人不断轮班,但有一个人一直坚持在班上,他就是墨守道。大家背后议论,有人说这家伙坐了一回牢,脑子不正常了;也有人说,蓝彤天家里不要墨守道,没地去了;老党员张文华说,墨守道让他妈重养了一遍,变样了。只有支书没吭声,第四天晚上,支书从镇上开会回来,把正在帐篷外执勤的墨守道叫进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圈套在墨守道穿着的黄大衣右胳膊上,墨守道拉着红袖圈,看到上面黄字“抗疫先锋队”,随即走出帐篷,用大衣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窝。</p><p>  墨守道主动参加抗疫的事渐渐在村子里传开了,窝在家里的男人们坐不住了,主动找到支书要求上岗,这给支书出了道难题,别的啥事都好办,就是上岗要有口罩,现在口罩可是紧缺物资,没有地方能买到。天无绝人之路,正愁这事,镇上通知每个村到镇上领口罩。原来,镇上有一个企业家通过海外关系,买到了5000个韩国的KF94口罩,捐到了镇上。</p><p>  野外执勤的日子尽管艰难,但过的还是飞快,已经是墨守道执勤的第八天了,他坐在课桌前的椅子上,左手拉着带三角彩旗的绳子,眼睛望着202线的方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蓝彤天,想男人了?”他回过头,见蓝彤天穿一双套色休闲鞋,淡蓝色磨砂牛仔裤,着新买的卡腰紫红色羽绒服,嘴上捂一只粉红色卡通口罩,画了眉毛,盘着个高髻,显得苗条而又靓丽照人,墨守道心里一阵激荡,好像新婚时揭开盖头瞬间的慌乱,蓝彤天斜睨着墨守道娇嗔道:“看啥?还不快接住,肉包子,给你们送午饭。”他这才看清蓝彤天左手提一只装得鼓鼓的白色大食品袋,右手也是一个大食品袋,里面是沉甸甸的的电饭锅内胆……</p><p> </p><p> 2020年3月19日</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