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一粒灰尘 ——清明时节忆大舅

陈大联

        每年临近清明，母亲总是催我：什么时候下乡去做清明，你大舅一生命苦，不要忘了去坟上磕个头。

        大舅、母亲、小姨、小舅，兄弟姐妹四人，当年的四个地主崽子，最小的小舅今年也虚年78岁了，大舅如果还在，今年应该有88岁，可惜，他的生命的时钟定格在48岁，这一去已经40年。

        父亲生前提起大舅，总是说：“你大舅走得早，可惜了。他是个有头脑，有文化的人，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他就说农村迟早要分田到户的，事后证明了他看得远。”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山。”大舅就是一个被时代灰尘落到身上的人。他的一生悲剧就是生错了人家，如果生前有知，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严苛的世界。

        说起大舅，还得从我的外公外婆说起。我的外公胡孟豪，解放前在怀宁总铺创办了一所乡村小学，他担任董事长，在当地有点名望，被推选为县参议员。我外婆是东至县大渡口章家村人，她父亲章龙光是爱国富绅章大光的胞弟兄，章氏家族当年富甲一方，章大光曾经捐田产800余亩、房产数十间创办了东流中学，被民国政要许世英、于右任嘉奖。我外婆出嫁时，作为叔父的章大光送给她100亩升金湖岸边的田地、还有一些升金湖边的小湖泊作为嫁妆，外公外婆结婚后，两边的土地合在一起也算有一百多亩，因外公是读书人没有体力耕种，只好租给村民去种，每年收些稻子养家。升金湖边的地经常水淹，实际上也收不到多少租。我问过母亲，“那时候作为小地主家庭的生活到底怎么样？”母亲说小时候虽然没有饿过肚子，但生活也简朴，一天三餐，早晚吃稀饭粗粮，平时也难得吃上一回肉。按现在的生活标准，当年的地主还不如现在的普通人家。

        1952年，农村土改，外公外婆的土地充公，被划为地主成份，从此遭遇冰火两重天。这年七月，外公在惊恐不安中被捕并判刑三年，在带到“湖中”劳改的路上中暑死亡。那天下午外婆和小姨都听到乌鸦的叫声，预感到有不幸降临。外公的尸体被管事的草草的埋在怀宁女儿岭沙滩上，直到三年后捡骨回家，埋在村头。这时候，外公的房产也被没收了，家具也一扫而空，连外婆陪嫁的一张雕花大床也被拉走，40多岁的外婆带着四个孩子挤在一间房子里，睡在地砖铺上。队里不时的将外婆拉出去挂牌子批斗，出于对地主的惩罚，故意不发给外婆粮食，逼着她带着年幼的小姨和小舅去邻村要饭长达一年多时间。外婆是大户人家出身，为了养活孩子们，忍受着非人的屈辱，每天回家都靠在门框边哭泣，小姨也陪着一起哭。

        外公死时，大舅有20岁了，地主的头衔自然而然的世袭给了作为长子的大舅。大舅自幼聪明，解放前就读完初中。眼睛深邃，颧骨高，两耳招风，中等身高，很瘦弱。因地主家庭身份，他在队里干着别人不愿干的苦活，还经常接受队里批斗，成为社员群众眼中的一个贱民。

        1959年的早春，皖河岸边的春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冷。大舅被队里抽去修皖河堤坝，晚上他和大队干部胡某一起住在草棚里，胡某点风灯拉风时不小心造成风灯喷火，把草棚子烧着了，胡某怕承担责任，就诬陷大舅纵火，是地主分子故意放火破坏农业生产，那个年代可是一个很大的罪名，大舅据此被判刑三年，先是关押在高河，后移到安庆五里墩新生砖窑厂在押劳动，拉土做砖。在饥荒之年，大舅在监狱中服刑劳动，幸运的活了下来。他在监狱里表现较好，他写了很多申诉书被递了上去，得到政府重视，经再次调查核实认为情节不算严重，坐了一年半牢后余下一年半改为监外执行。

        出狱后，大舅又被队里抽去江南伐木拖树，都是体力活，长期的体力劳动，精神压抑，加之营养不良，给他的健康埋下了隐患，患上了肝炎，好长时间才治好。青年时期，没有一位女子敢嫁给他，错过了婚姻的适龄阶段。直到34岁的时候，才与村里的一位30岁的寡妇结了婚，两人婚后一直没有子女，大舅妈带来了一位前夫生的女孩，在大舅家长大。母亲说，大舅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无非搭伙过日子而已。这期间，大舅在队里做会计，算盘打得非常好，据说一次隔壁房间有人打算盘，他能听出来一个地方打错了。

       

        印象中，大舅每次到城里来，都到我家吃饭，他话不多，比较严肃，和我父亲聊天倒很投机，父亲说他看问题有深度，不愧为是解放前的初中生。

         由于长期的精神压抑，加上清苦的生活，大舅病倒了。那是1977年，他45岁的时候，被查出胃癌，为了治病，他卖掉了家里仅有的400斤稻子加上东拼西借的钱开刀治病，1980年复发，到安庆第二人民医院再次开刀，打开后发现已经扩散，医生只好又缝合起来，不久便去世了。

        大舅被葬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孤零零的一个土坟，在一片坟茔丛间显得如生前一样卑微和委屈。去年清明前上山祭扫时，母亲和小姨、小舅三人合议一起给大舅修个坟，八十高龄的小姨夫妻两人亲自上山安排施工，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修坟时，小姨父喊大舅的养女代表后人去动个土，费用不要她们出，大舅妈和她女儿都没有出面，或许，地下埋着的只是她们过往生活的一段经历而已。世间的如烟人事，如真能封存在泥土里，也少了一份追忆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