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1969年5月,我离开上海,下乡到吉林省延边地区,在和龙县卧龙公社插队落户当农民。那时公社的高音喇叭天天广播,天天播样板戏唱段。我生性天真爱唱,就跟着哼,烂熟于心了,边劳动边唱,增加些快乐。这年国庆节前,和龙县召开业余文艺调演大会,公社组织了一个代表队去参加演出,把我也喊去了。我是唱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浑身是胆雄赳赳》和《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祖国的山河寸土不让》。调演大会实际是知识青年的文艺汇演,确实各显才艺。汇演结束后,公社负责人通知我带上粮票衣被,到县里参加和龙县文工团学习班,到各地去慰问演出,文工团还要考察挑选一些演员。这段时间我见到了金凤浩。金凤浩是《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的曲作者。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照得边疆一片红,长白千里歌声嘹亮,海兰江畔红旗飞扬……”。歌的旋律十分优美,唱遍了全中国。当时他四十来岁,身材匀称,皮肤有些黑,衣着端正朴素。话不多,朝鲜族人,普通话讲得不太好。我的印象,他是文工团的实际负责人,办事有主见,很干练。记得有一次演出,不仅座无虚席,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演出中,会场后面有观众互相争吵起来,管理人员都制止不了。这时,金凤浩跑到台上,干脆叫演员停止演出,他把一个最亮的台灯转过来,把光线直射向那几个还在争吵的观众。结果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几个争吵的观众,弄得他们很不好意思,一会儿就恢复了安静,继续演出。我觉得他很有本事。有一天晚上,他接待上级部门来调查的一位妇女,这位妇女微胖,戴着眼镜,很健谈。他俩坐在炕上,一直谈到深夜。不记得为什么,那天我也在他们边上坐了一会儿,听他们谈话,很多话题我都不熟悉,只感觉金凤浩遇到很多纠葛,内心有很多不平、不满。原来他并不像歌曲唱的那样舒畅!那时我常常练唱,嗓子洪亮,调门婉转,所以他也注意到了我,但很少交谈。后来我回卧龙,他带队来演出,见到我,互相聊聊,说起乐队还缺一个铜鼓,我就到公社扛来一个大鼓给他们使用。再后来听说他被调到长春,担任吉林省宣传部副部长,改行当官了。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不知他后来顺利平安否?</p><p> 我在文工团学习演出期间,仍抓紧时间读书,有时情不自禁地大声朗读。有演员说我像小说《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爱人余永泽。主管我们学习班的宣传干事称我是“老学究”。学员们又戏称我是“文学家”、“朗诵家”。 不久宣传干事和文化局局长就拿来一张《吉林日报》,要我根据这张报上一篇报道和龙县农具厂的先进事迹,写一个剧本。和龙县农具厂就在文工团附近,可是我对这个厂一无所知,他们也不让我去了解了解体验一下,就要我在四五天之内拿出一个剧本来,这简直像要我在四五天之内生一个孩子出来!但这是命令,不得不执行,我就在文工团的炕桌上加班加点熬心血。正巧《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的词作者韩允浩也在写什么,我大概叹息多了,就交谈起来。他平时也很少讲话,也是朝鲜族人,普通话也不好。年龄跟金凤浩相仿,比金凤浩稍矮些稍胖些,脸色有些苍白。他看我太痛苦,就安慰我,说他以前也没有写过剧本和歌词,只是吹吹唱唱,现在在乐队拉大提琴。我说写剧本头真痛!他说:“啊呀,我也是这样了,头痛!写不下去!”哇!原来这样一位影响巨大的词作者也“头痛”!也“写不下去”! 我得到安慰,瞎对付一番,四五天后竟也交差!这样逼出来的剧本自己都不想看,别人当然也不要看,更不要说采用了。不过现在想来,和龙县文工团主要是演歌舞的,他们可能是觉得我不擅长舞蹈,想看看我的写作能力怎样,结果是不满意吧。</p><p> 我在卧龙公社的时候,延吉市的大专院校下放了一批教师,他们是全家老小连家具一起迁来的,分到我们生产队的是延边艺术学校的金德均老师。他生于1937年,个子比我稍矮,没有我壮实。抽烟,但不抽农民的手卷土烟,买商店里最便宜的香烟,保持着一个城里知识分子的习惯。嗓音很粗糙,有些沙哑。可是在延边却是个有名的作曲家。他作曲一百多首,其中的《萤火虫》家喻户晓,在延边每个朝鲜族幼儿园都能听到。当时他的夫人帮我们集体户煮饭,他则与我们一起劳动,一起流汗。我们铲地锄草都比不过农民,他却能超过农民,汗水比谁都流得多。他很随和,没有任何傲气,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成功的创作。他曾在田间地头吟唱过高调的口号:“要插五月秧,不插六月秧!”但终不能成曲。我们听了笑笑,五月的延边,水田里还结着薄冰,秧苗插下去长得好吗?有时他手夹香烟也很善解人意地笑笑我们,从不大声大气地说话,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个明白人。他的夫妻关系很好,阿慈妈依帮他扣衣领时,他像个小孩一样乖顺。他刻写了朝鲜文的字母,要教我们学朝鲜文。可惜在延边十多年,心神不定,我只会按拼音慢慢地读,却不懂什么意思,除了会几句简单的对话,没有学好朝鲜文。2005年10月我重访延边,去拜访他,见他的母亲还在世,说起我们在集体户时的情景,笑话不断,十分亲切。延边大学师范分院的庭院里,延边作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等单位在2002年8月为金德均作曲赵龙男作词的《萤火虫》立了一块纪念碑,碑文称他是“当代朝鲜族著名作曲家”。《萤火虫》创作于1953年,那时他才16岁,半个世纪来,在朝鲜族儿童中传唱不衰。1990年东北朝鲜民族教育出版社为他出版了一本朝鲜文的《金德均作曲集》,有108页。可惜他的作品没有再超越《萤火虫》,这可能与时势有关系。我们一起照相留念,互请吃饭。他说,要感谢“四人帮”把我们赶到了一起。他说他已经去了几次朝鲜和韩国,韩国富,朝鲜穷,穷得比我们当年在延边时他们很难吃上豆腐的日子还要穷,现在连吃饭都困难。主要是政策不当造成的,但这些都很难改变,只能渐进。他又告诉我们说,过些日子还要去韩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曲作者郑律成歌曲研讨会,可是我发现他的腿脚已经不太灵便,过些日子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去了韩国没有?</p><p> 我到卧龙钢铁厂工作后还认识了一位音乐人,常某。约四十来岁,我们喊他“老常”。夏夜多蚊虫,不宜开灯看书,我就拿把蒲扇到山坡上散步。这时常常碰到一些半生不熟的人,老常就是其中一个。“你也来了?”我们同时说。“天热,呆着没意思,溜达溜达,消磨时间。”他说。“你怎么也到这钢铁厂来了?”我问。“唉,说来话长!”他很坦率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生长在内蒙古的乌兰察布盟。我虽然是个汉族人,却受到蒙古族牧民能歌善舞的熏陶,从小热爱音乐。我十五岁那年,刚解放,河北张家口市文工团来我们草原演出,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们。我跟父母商量,要跟他们走,父母不同意。等文工团走后,我就偷偷地去追他们,追了几天几夜,发现离家并不远。但我还是找到了他们,他们收留了我,送我到铁道部的民族歌舞团学习。我一心想成名成家,又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声乐和小提琴,连星期天都关在小屋里钻研练习,三年里只到过大世界、南京路、人民广场这三个地方。学习毕业,分配我到中央乐团,名家太多,竞争不过人家,就来吉林省歌舞团,哪晓得受排挤,就下放来卧龙钢铁厂了。这山沟沟里要有点文艺活跃一下吧。——他的普通话讲得很好,个子比我矮小。我怀疑他受排挤的部分省略了一些什么。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深度仿佛有个无底的深渊。可是他又笑起来,说:“可惜?可惜?再想想吧,我这辈子自己没花过一分钱,是组织上培养我的,组织都不可惜,我还有什么可惜?”他又告诉我——我咬紧牙关,到前几年四十岁才结婚,为什么?为了专心致志!可是如今老婆离婚!为什么离婚?他家不同意呀,在这山沟里,我老丈人当面对我说:“要复婚?你能来长春?我花了六百多元,才把我女儿弄回长春的!”月光照见了他脸上的眼泪。看他的眼睛,深凹进去,仿佛也是两个无底的深渊。那时他的月工资可能也就是四五十元,他拿不出六百元。散步有些时间了,往回走,他约我哪天一起去游附近一条山沟。到了那天,我如约和他一起进那山沟,他一进沟就高兴起来,活跃起来,到处张望,欣赏山水的美丽。偶尔采到几颗野葡萄,嚼了几口就大喊“嗯,好吃!甜!葡萄——万岁!”于是兴奋地寻找,找到了就大喊大叫地举起双拳拿来给我,要我品尝,自己却并不多吃。看着我吃,他唏嘘几声,笑得十分天真,露出一种经历磨难以后的欣慰。他又讲述自己曾经跟一位俄罗斯姑娘在书信上恋爱的经过,可惜随着中苏决裂,吹了,有深深的怀念。走着走着,偶然看到一棵大树上缠着很多蔓藤,他就骂起来:“你看,你看!这种藤,就是靠拍马屁,依附着人家往上爬,他妈的,最可恶了!呸!呸!”到了什么节日,厂里举行联欢会,有各车间的演出,老常上台露一手,好像是唱小二黑结婚或俄罗斯的什么歌曲,果然唱得不错,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在寂寞无聊的山沟里,工人们的掌声有时是很夸张的。可是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他觉得在厂工会呆着,无所事事没意思,就主动下坑。下坑采矿可是危险的,工人们形容是“四块石头压着一块肉”,随时可能被压死,但他宁愿下坑跟工人一起采矿,说跟他们在一起快乐。但是平时我总觉得他太无聊太悲观。有一天他又来看我,我正看书,便问:“你要看什么书吗?” “看书?”他似乎从来没想到过,“看书?——有天文书吗?” “哦,你对天文还感兴趣?”我惊奇了,“啊呀,就是没有天文书!你看别的书吧,要不要看地理书?” “不!我现在不关心地球上的一切事!”我这才明白他想看天文书的意思。“那你看一篇鲁迅的《孤独者》吧,这篇小说可冷了,可以给你一点启示。”他接受了我的劝告,坐下认真看起来,并且可以看出很吸引他。可是当他放下书本时,却长长地叹了口气,笑笑说:“写得真好!可是——救不了我呀!我的眼里依旧是黑的!不像你这样还满怀希望,好像前面还有柳暗花明!”他小声告诉我,他犯了错误,没有钱,省下来的粮票,拿到人多的地方想卖几个钱,结果偏偏被抓到了!作检查哪!我想,不管命运如何坎坷艰难,都要乐观积极。犯错误也要治病救人,不要歧视人家。于是还是来往,好像到过河边人少的地方,我是书生气十足,背诵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背诵电影《列宁在1918年》的台词。他也随和,背诵高尔基的《海燕》,我们都把第一句“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朗诵得特别深沉,把最后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朗诵得特别响亮。我们还一起唱聂耳的歌曲,唱俄罗斯的歌曲。我朗诵得多,他唱得多。我希望他振作起来。但是有一次我却很不以为然了。记得是我在饭店帮助收拾碗筷,吃饭的人多,老常竟跟一位老太太争夺凳子,老太太争不过他。正在这时,厂保卫科的科长出现了,背着手冷冷地说:“这是我妈!”这下老常吓坏了,马上点头哈腰,道歉说:“我不知道是你妈!我不知道是你妈!”把凳子还给了老太太。我觉得老常本来就不应该跟老太太争夺凳子。前倨后恭,不好。这样就保持距离了。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还是回到了长春,仍在吉林省歌舞团当演员,跟他母亲住一起。我们回上海探亲时路过长春,早晨到,要晚上才上另一列南下的火车,已经累了一个通宵,就到老常家睡几个小时,他还是很热心地为我们提供方便。老常是我在延边接触得较多的一位音乐人,相对于上述另三位音乐人,他的地位最低,处境最尴尬,这恐怕也有他自身的原因。现在想起来,我跟他们的接触并不深入,但从这些如萤火虫般一闪而过的印象中也能看到“文化大革命”中一些文化人的真实状态。 </p><p> 2016年4月8~10日</p> <p>我现在输入的《萤火虫》歌词是这样的:</p><p>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p><p>夏夜里夏夜里风轻轻吹,</p><p>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p><p>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p><p>燃烧小小的身体在夜晚,</p><p>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p><p>短暂的生命努力地发光,</p><p>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p><p>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p><p>我的心我的心还在追,</p><p>城市的光,明灭闪耀,</p><p>还有谁会记得你燃烧发光?</p><p><br></p><p>但经延边好友鉴别,以上歌曲不是金德均作曲的那首,现找到相关视频,我没法输入,暂且贴个地址,有兴趣者可点击观看一一</p><p>中国朝鲜族儿歌《萤火虫》视频:</p><p>https://wap.wdace.com/play/</p><p>1768228384.html</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