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日月无声

三月，我过完了一生，如窗外的杏花树又完成了一个轮回。稍有不同，花谢花会再开，而我仅有一次。过完了平庸的一生，不如说我已死去。没有死于新冠肺炎，而是死于重复之中，或许死于十几年前，30岁时某一个清晨，抑或在一个黢黑的深夜，我记不清了。三月的海子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玩吧。果然他走了，永远活在三月里，不会苍老，再也不会心碎。三月的阳光太明媚，亮得睁不开眼睛，如过曝的照片失了真，三月的雨太细润，如无声的哭泣，是在哀悼某处死去的人吗？

2020年，庚子60年，5个完整的干支，5个轮回，但开始的太过残酷，是一个哀伤的春天，上帝拿走的有点多，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41岁的科比走了，上帝觉得寂寞了。身边的人，有自杀未遂的，有得重疾的，老友的母亲又溘然长逝，你不知明日新闻播报中又会有多少因疫情而离世的陌生人…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当感恩珍惜。疫情形势严峻的那段时间，大家只有躲在各自的城堡里焦虑不安地活着，生活内容枯燥，几十天足不出户，许多人快发疯了。正常生活节奏突然被打乱，似乎只剩下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大把的空闲时间怎么打发呢？窄小的空间又把无聊放大了数倍，又不知干些什么好，甚至有网友切开火龙果，去数果肉里的籽，朋友圈里的无聊娱乐超乎你的想象，反正不能一个人安静下来，不然得发疯。面对自己，成了不可能的事，陷在空洞的时间里，不能自拔。倘若我只感到无聊就好了，还可以用麻木去应对，致少内心不那么难以忍受。日月无尽的重复，让人清醒又痛苦，清醒的人活该荒唐吗？孤独的人该是可耻的吗？真的，你怎么样过完了这一天，你就怎么样过完了这一生。设想一下，我活到了80岁，不得还要重复大约一万天？这种感觉一旦蔓延，整个人就会滑向崩溃的边缘。

朝思暮想的假期，竟然以这不能接受的荒诞的方式实现了，可能是退休前最长的假期。我终于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但哪儿也去不了，自由变成了惩罚。不必打卡，不必参加昏昏欲睡的例会，更没有扰人的通知铃声在耳边响起，甚至连妇科生育检查都可以自检，远离了工作上的所有的人事纷扰，你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你远离了一切，一切也远离了你。你过起了退休的生活，屋里仿佛看到一位绝望的老妇人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晒太阳，她就是你。你的天地只有从厨房到卧室那么大，甚至一眼望到了生命的尽头，未来一下拉到眼前，摧毁了一切期待，你心里涌起恐惧，绝望地说：已无梦可做。谁曾经没有梦呢？那是活下去的一点点支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中的城市吧？你爱的人与爱你的人都在的城市，有你最想要的归宿。"伊西多拉城便是他梦中的城市，但只有一点不同。在梦里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达到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卡尔维诺）当你老了，浑浊的双眼里，再也看不见你梦中的城市了，因为你的欲望已死。你困在原地，无处可去，只有在煎熬中继续着重复，直到死去。

当你老了，假如还有清晰的思维能力，你会不会扪心自问，这一生值得吗？太阳底下无鲜事。你走过的路吹过的风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歌读过的书吃过的美食别人都经历过，甚至别人比你更多经历与享乐。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呢，都是在复制生活。略略不同的一点，你曾经深爱过谁。一生中爱过或被爱过，才算曾经真正地活过，无论是给予者或接受者，一生都值得。我多想深爱我的母亲呀。唯有母亲给予你如大地般厚重的爱。你走在这深厚的大地上，脚步踏实，不会跌倒，她用眷顾的眼神目送你远去的背影，年轻时狠心的你却不曾回头望上一眼，她也毫不在意。即使有一天你折断了翅膀，那仍是你唯一能疗伤的地方。吐槽明星李诞说：人间不值得！狡黠笑了笑，然后在他鄙视的不值得的俗世里，混得风生水起。许知远采访他，说你这样活的太肤浅，李诞说，只在精神世界自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这位自称仍未与内心自我和解的人，真的认为人间不值得吗？还是生命底色悲凉的人，必须用吐槽段子去麻痹内心的痛苦呢？这个世界没有答案。确定的是，他再也不读王小波与昆德拉了，可我才开始阅读他们。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值得的人间在哪儿？看了胡波的电影巜大象席地而坐》，影片里说值得的地方叫满洲里。但电影上映前，胡波选择了自杀，绝望杀死了他。

重复是一种绝望。人生的历程是一个闭环，降生，长大，求学，工作，结婚生子，退休，衰老，死去。你的孩子又同样走了一次一样的历程。一年又一年，生命轮回不止，唯天地恒久。每天行走在校园里环形的路上，像极了人生。吃过早饭，下楼出发，五棵香樟树，过操场前行，初春枯败的荷塘，水中孤立的亭子，走近四棵老柳树，树身已三四围粗，像历经世事的老人与岁月同老。长长的空旷广场北面，是我工作的图书馆，恍若隔世，借阅图书都成了奢望。绕过图书馆后面，又见那五棵华盖一般的香樟，一圈又一圈，然后回家吃饭。一天下来与自己告别，又过去了一天。这句话兴许是对自己的安慰，又或是对明天期许着微茫的希望。"又”字让中年的我触目惊心。“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是思乡的怅惘。头发又白了许多，望着手中的耀眼白发，心里一阵阵刺痛。似一场生命的拔河，一端是逐渐衰弱的我，另一端是永恒，整个人被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可是就算拔光所有的白发，人仍旧走向死亡归入永恒。一定要接受自己的老去，去学习接受自己的死亡。慢慢地你的心不再那么恐惧，不再惧怕黑夜的来临。只是那时间的重复，如巨大的齿轮，时常碾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天天惊人相似，白活着一天又一天，老去的生命是一张揉皱了的纸，颤抖的手怎样也描绘不好它。你走了，若干年后，路人走在三月的春风中，脚步恰巧路过你的墓碑，无意瞥见一行碑文：某某之墓享年多少岁。用这句话形容你的尘埃落定，呵呵，多么可笑的结局。如尘埃一样的我们，谁知道谁在某处生？又在某处死？直到青苔掩盖你的名字，世上一切关于你的痕迹消失，似你从未在这世上走一遭，一切归于虚无。

只有一种重复是幸福的。那是《旧约》里的田园牧歌。生活在神的乐园里，幸福时光在循环中流转，是另一种重复，但这种重复虽单调并不让人厌倦，而是你所要的幸福。跑到泉水边，水中映出倒影，你却认不出自己，不知肉体的羞耻，也看不见内心的灵魂，对肉体与灵魂的两重性更是一无所知。这幸福的景象是世间男女渴慕的伊甸园。尘世的人偶尔停下匆匆的步履，向身后望去，那是凝望伊甸园的方向。乐园里有最美好的爱，没有人间男女的爱恨情仇，相互不猜忌不占有不嫉妒不缠绕，从不生有改变对方的妄念，更不会去问你爱我吗？你为什么不爱我了？诸如此类种种的蠢问题。所谓爱情，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而乐园中的双方却一如既往接受当初的样子，心不会疲惫。人间为何少有真正的爱情？因为缺乏爱的能力，却偏偏去索取对方的爱。长久的爱情更少，因为爱早已在疲累中死去。我们的婚姻也是，死在无话可说看一眼都嫌多余的疲惫中。在人类未被罚入尘世之前，都在牧歌中安宁快乐地生活着。不幸的是，尘世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因为我们失去了乐园。谁能给你这牧歌田园呢？养一只狗吧，它没有被驱逐出伊甸园。你终于理解了，养狗是对爱人的失望。狗从不需索，从不要求什么。牧歌式的爱，没有人际冲突，没有撕心裂肺，哭天抢地，更无变故，并且它一直重复着这种幸福。人类为什么不幸福？米兰.昆德拉说，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嗯，渴望得到而不可得，你会明白人生多苦，而我们只能在直线的时间里奔跑，无论如何奔跑，你永远也到不了乐园，且尝尽生老病死的滋味，你也得不到。

不必为我悲伤，因为在喜欢的三月过完了一生，用文字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此刻该是幸福的。这个世界本来沉重又虚空，时而不能承受其轻，时而又不能承受其重。幸福就是生命的轻与重平衡的那一刻，那一刻你忘记了时间的沉重与轻飘的存在，你忘记了时间对生命的桎梏，内心是如此的轻松与自在。虽然谁也走不出时间的困境，因为困境是一枚硬币上的两面，赢了正面输了反面，赢了反面又输了正面，生命真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但那一刻你暂时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幸福的时刻是，与可心的人谈话时；拍了一张满意的照片时；不上班窗外下起小雨时；心无挂碍看鸟儿飞翔、鱼儿嬉戏时；午后看一部电影时；沉陷于伤感的歌曲时；笔尖下的一撇一捺舒展开来时；读一本书仿佛遇见另一个自己时；凝神去听风吹动的声音时；嗅一枝母亲一样的梅花时…幸福就是全力感受你眼中的世界，是心无旁骛的专注一花一草。如禅说，吃饭时候吃饭，睡觉时候睡觉，走路时候只走路，劈柴时只劈柴，而不是走路的时候还想着吃饭。我们真是可悲，丧失了这宝贵的能力而不自知。五色令目盲五音令耳聋，五光十色扰乱了心性，一刻也静不下来。回到家里打开电视，不到五分钟又拨弄起手机，唯恐错过什么，抖音逗得人哈哈大笑，笑过却怅然若失，也不知为何发笑。放下手机又张皇失措，于是又拾起，手机内外不停找寻，最终还是不懂自己到底要些什么，一天天消耗着有限的生命。这样的人也自在吧，从不去思索看不见的东西，没有痛苦与孤独，愿他们是真正的开心。某一天起，不再翻阅朋友圈。三月的风随意吹着，你不知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随意的风让你的心也随意起来，你就全然享受那自由，忘了你是谁。和煦的阳光，满树的繁花，不久的六月，一池初夏荷花会再次盛开。天空那么高远，日夜不停交替，虽然我们只是短暂的存在，虽然我们微不足道，但天地给人的壮阔感受，让我们的内心获得了宁静。

老树上团团新绿是对新生的提醒，我为春天流泪，阳光下簇簇白花是对我的祭奠，我为自己流泪。但大自然是冷漠的，花朵只为自己开落，不论人间悲或喜，你看，天蓝的时候，仍如孩童的心一样澄澈，它是无动于衷的，所有的苦难都得自己承担。三月里我完成了自己生与死，在55岁前唯一的最长假期里，春天给了我一次生命的完满。今天天气好，一人骑车去涡河看夕阳。穿过老街，找不回年少，时光回不去，在夕阳中送别一次自己吧。夕阳落山了，晕染红了河水，我犹如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是那样的安心。天黑的真快，该回家了，今夜能否给我一个安适的睡眠？三月的脚步远去，人间又将迎来绮丽的四月，可是最美的时节也是最残忍的时节。四月迷情的人，灵魂陷入深渊的人，选择在这个月份结束自己的生命。四月里，上帝为何带走了王小波？现实已经很无趣了，还要再少一个有趣的人。四月万物萌动，泥土里小草生长的声音惊扰了长眠地下的人，不残忍吗？生命如此漫长，人终于长睡不起了，不再受苦，别去打扰好吗？假如某一天我真的走了，不用立碑和入土，请把我撒入江海，似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自然地消失，休想扰了我的长梦。我想说，对我最好的纪念，请把我忘记，若有人偶尔想起我，请为我唱一首挽歌，不必难过，因为我逃脱了残忍的四月，走出了窒息的重复人生，当然不再孤独。

因此不必问，曾经有没有日月无声这个人。

此刻，静下心，听一听那宽阔的大河荡漾水声，是在涤荡我们的贪嗔痴恨。风停了，平静广阔的河水让你懂得了，世间万物，是无不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