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今天当我决定开始敲击键盘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刚好是先生前几日买的柿子,他用绳子穿了挂在窗外的防护网上。红红的柿子把我拉进了遥远的回忆……</p><p>一九六三年阴历九月的家乡正是柿子挂满枝头的季节。村子的后面有一条沟叫石闯沟,也叫碾子沟,至于为什么叫石闯沟,至今俺也不知道,我问过父亲他说听老辈们讲,闯王李自成曾经过过此沟,为什么叫碾子沟,他老人家也说不清。</p><p>这一天正好下着蒙蒙雨,晚秋初冬的碾子沟,阴沉沉的,满破的柿子树上除枝头上大大小小的柿子外,还有没有落净的柿叶在雨里打颤。听父亲说,土改前这碾子沟有一面坡是属于我们家的,土改后成了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但是生产队在坡上给我们家分了一棵柿子树,这叫自留树。我们家留的这颗自留树是面疙瘩柿(柿子名),这种柿子水少吃起来面,但是成熟晚,不吃霜是暖(用温水煮一夜老家人叫暖柿子)不熟的,而且树还在半崖上,想摘下树上的柿子是很危险的事。透过雨幕看见半崖上的柿树下正有一位矮小的女子在艰难地勾着树枝,摘稍低一点的柿子,看起来身子很笨重,够不着的时候她就拾起脚下的石头朝树上砸,希望能砸下一两个。她提提身边的筐,捶捶自己的后腰,提着装满还没有熟透的满筐柿子艰难的从半崖上下到沟底,沿着沟里的小径慢慢的出了沟。这时,她放下筐子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甩甩头上的雨水,衣服是湿透的,鞋和裤子已经让泥巴染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了。然而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满足和自信,歇歇脚她重新弯腰提起筐向家里走去……</p><p>回到家,她把柿子放进连炕的铁锅里,用葫芦瓢在缸里舀来水放进锅里。然后,在锅底点上火,因遇连雨天,拾回来的那些柿叶怎么也点不着,浓浓的黑烟熏得她直咳嗽,火终于点着了。这她才顾上起身去炕上换衣服,谁知在她爬上炕的那一刻,她的肚子钻心的疼,她要分娩了。没有接生婆,没有开水,什么都没有,只有刚放进锅里还没热的一锅生柿子。那年她20岁初中刚毕业,她十八岁与她的语文老师完婚。初中毕业便回到了夫婿的村子,婆婆嫌她瘦小不善家务,让她一个人另起灶火,放下笔拾起锄头的她受尽了婆婆的冷眼和生产队那些泼妇们的挤兑。然而,两年的磨练让她变得无比的坚强。此刻,她没有丝毫的慌乱,忍着疼痛,找好剪刀,才换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时,洋水已经破了,小孩子的头已经露出体外,她用换下的脏衣服铺在地上,慢慢蹲下,用手托着孩子的头把孩子生下来,拿起剪刀剪掉脐带,托着孩子站起把她放到炕上用衣服把孩子包起来。(没有消毒,也没有护理人员,她和她的孩子竟然都健康的活了下来,她们的命该有多大),她计划捞掉锅里的柿子给自己烧口开水的时候,肚子忽然又疼一下,随之又有东西掉下来的感觉,她以为还有一个孩子,她赶紧蹲下,掉下来的是一个血包(胎衣),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心里在念叨,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老天惩罚自己,让自己生了这妖怪。(后来每当她给我们讲起这段的时候,我妹妹总问,妈,你们那时候不上生理卫生课吗?你咋连这都不知道,她总是笑着说,不知道上没上,忘了)。她手提起来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只是雨还在下。她从灶前铲一锨灰盖了。给自己换了干净衣服,捞掉锅里的柿子,烧了热水给孩子搽了身上,给自己倒了碗开水。这才想起炕底下灰里的那个血疙瘩,赶紧用锨端了埋到了屋后的菜地里,说实在的,她有些害怕那东西。摘柿子,生孩子从中午到晚上,因为没表她也不知道几点,反正是夜已经很深了,中午到晚上,上山摘柿子,回家生孩子,上午的那一碗稀糊汤(稀玉米糊糊)早就消化殆尽。但是,她实在是没力气给自己 做碗饭了,她站在锅台前,伸手捏捏刚捞在盆里的柿子,挑到几个稍微软一点的再用手捏软,两三个吃下去,涩得她直愁眉。过度的劳累让他无力再想别的,和衣躺在孩子身边睡着了。</p><p>一阵哭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已是第二天的中午。这个孩子是我,这位母亲是我的娘亲,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我满月后的第二天,母亲摘回来的那一筐柿子,早已让母亲吃完了。母亲月子里奶奶来过几次,主要是教育母亲如何养孩子,另,就是挑出母亲的许多不是,然后把它整理成条,将来等儿子回来告状,以便让父亲教训这位昔日的学生,如今的孩子她妈。父亲一般是只笑不语。那时候父亲的工资很低,母亲学校毕业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事情,回到农村的母亲由于身体瘦小,又不善巴结生产队的队长媳妇、会计侄子,所以同样与其他妇女一样上工,每天只能挣四份工分,当然是分不到多少粮食的,缺粮户几乎是我小时候我们家的代名词。父亲每年要给生产队交好多的缺粮款因为工分不够,你要分粮食就得交缺粮款,因为社员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我父亲交的缺粮款会有他们每人一。因为大家觉得我父亲不仅是我们家的挣钱人,还是我们全生产队的挣钱人,全队就这么一位挣钱的工作人,还有他有个洋气的不怎么入群的学生媳妇要吃饭,又挣不到工分。一头沉的母亲,里里外都得她干,不像人家家里有男人的那些妇女,不用担柴,不用挑水,母亲什么都得干,头疼闹热,难免有时会上工迟到一会儿,扣工分是队长最</p> <p>乐意为母亲做的事。母亲挣的工分有时不够人家扣,父亲交给生产队的缺粮款是年年涨,可粮食是越分越少。我们家分的麦子是麦余子(就是收过好麦子留下带糠的小粒麦子),豆子,是最不好的,玉米也是最不好的。</p><p>到了十月,父亲回来的时候老家已经是白雪茫茫的冬天。父亲去给奶奶打过到,才来母亲的屋子,母亲见父亲的第一句话,你们谁也想不到是什么?她说:“柿子还没卸哩,再不卸都叫老窊(乌鸦,老家人把摘柿子叫卸柿子)叼完了”。母亲为父亲做了很稠的糊汤,用蓖麻油炒了她自己做的罗卜英子酸菜。吃过饭,母亲央求奶奶帮她看会孩子,平时是不敢的,奶奶也不会给她看的,奶奶的身材比她高大,虽然裹着小脚,但是在母亲的眼里她是很害怕奶奶的,一般不敢有奢望得到她的帮助,既是孩子生病,也不会。今天是因为父亲在,奶奶是不会骂她或者是打她的。父亲在的时候奶奶是很善良很大度的 。可以说是相当慈祥的一位老人。</p> <p>吃过饭,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父亲上午给学生上完课,翻一座山回到家已经四五点钟了。因为第二天中午就得走,那时候一个星期只休一天,这个礼拜六提前请假还是与学校的同事换了课才提前走的。因为父亲教书的学校离老家很远,父亲为了节省时间翻山抄近路回来。母亲放下碗,没来得及刷洗锅碗,给奶奶交代过孩子。扛起早就借来的竹竿,催着父亲挑起笼担两人一起进了碾子沟。山上的柿子都卸完了,全部光突突的,只有半崖上我们家的那树柿子还傲然的挂在枝头。父亲会爬树,又有竹竿,摘柿子就比母亲简单多了。天黑前树上的柿子已经被父亲摘的不剩几个,他对母亲说,留几个给咻子(麻雀)吃吧!要不然明年树就不结柿子了。薄雪后的山路很滑,父亲和母亲小心翼翼的摸黑挑着柿子回家。多少年后父母给我讲起的时候,说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柿笼滚了几次,她俩竟都能把它们一一捡起来,回到家柿子是破的,手也是破的。只是竹竿两头的柿扎子没少一个,两只筐里也是满满的。</p> <p>第二天父亲走后,母亲把破柿子检出来拌了炒熟的玉米糠晾在席子上让晾干。把带把的用绳子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把那些软的没破的放到我睡的炕头的窑窝里。在一个太阳出来的日子,母亲用布带把我背在背上,推起在门前的那个石磨,把早已晾干的柿子糠磨成面,那叫炒面。在我以后的童年里几乎每年母亲都会用这样的面装满我们老是瘪着的小肚子。一个冬天母亲背着我上工回来,烧一碗稀糊糊,然后,抓一把炒面在里边,糊糊就不那么稀了。甜甜的还省了油盐钱。母亲爱看小说,父亲总会给他带一些回来,冬天下雪的时候不上工,到了晚上夜很长,我又不好好睡觉,母亲便抱着我凑在煤油灯前看小说,我要闹了,她便在炕头的窑窝里抓一个柿子,她吃一口,我舔一口。清冷的夜晚便多了些许的甜蜜和热闹。母亲看到热闹处的时候,便自言自语笑的前仰后合,我也跟着笑!第二天早上,母亲的鼻孔是黑的,我的鼻孔也是黑的。刚打开门,奶奶正踩在凳子踮着小脚揪母亲挂在屋檐下的柿子,看见母亲并没有停,只是嘴里骂着“不知道过日子的东西,我娃子挣那些煤油钱容易吗,灯点一夜”,母亲怕她摔了,赶紧放下洗脸盆,帮她用棍子挑下一串,送到了她的房间。</p> <p>柿子大概是那个年代最甜美的东西,所以关于它的回忆几乎都是甜美的让人难以遗忘。我四岁的时候,姥爷掏钱在老家的后山根给我们买了一座房那就是我记忆里的家。房子在一个土坡上,后来,村里叫我母亲时不叫名子,只叫坡坡家的。即使几十年后,我们回老家,村里的那些老人见我母亲依然喊坡坡家的回来了,虽然坡坡上的老屋早都没影了。老屋门前有一个石头砌起来的石埝,石埝上有三棵柿子树,这三棵柿子树比我家那棵半山崖上的柿子树大多了,也好吃多,它们的名字叫水花柿子,个大水多,每年八月十五就可以摘来暖熟吃,硬的脆甜脆甜的,比苹果还好吃,熟透的时候,是一包比蜜还甜的水水。可惜这三棵树是生产队的,每年分柿子的时候,分到我们家的回烂也就三四个,因为分东西按户口,我们家人口少,所以分啥都少。童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我路过树下的时候能点到一个弹柿(就是在树上早熟,而生产队还没卸,风一刮自行落下树的软柿子,虽然那上面会粘好多的泥土,但那份甜蜜,恐怕没人能够体会到)。</p> <p>每年到了麦子抽穗的时候,柿子树开始开白花,我就带着弟弟妹妹在树底下捡柿子花,然后用麦秆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玩,柿子花也可以吃有点涩涩的感觉。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树下会落一些绿绿的小柿子,我们把它捡回来埋到麦糠堆里,过个两天,拿出来就可以吃了,不是很甜,面面的,大人忙的来不及做饭,也是我们填肚子最好的零食。</p> <p>有一次还没太熟,弟弟哭的哄不下,我给他多吃了几个,结果,他两天拉不下屎,干屎蛋子憋在沟门子,妹妹告状说是我给弟弟吃涩柿子了,气得母亲拿个扫除,要打我。我自高奋勇,用小指头帮弟弟把屎从沟门子掏出来,也勉了一顿打。到了玉米抽穗的时候,树上的柿子就长的差不多小孩的拳头大了,没人的时候,我就拿一个凳子找个棍子用绳子把小镰刀绑在棍子上,偷的揪下几个,然后用个小盆倒上水把它泡起来,由于还是绿色的,很难熟,大概需要在水里泡一个礼拜左右,中间需要换水,要不然会坏的。有时也忘,再就是怕母亲或者别人看见,盆盆都是藏在屋后的麦草垛里。过个十天半月去看的时候全都发的冒泡泡了,一捏噗嗤一下全是酸水,吃不成了。有时把握的好,泡好的柿子甜甜脆脆的很好吃,也因此,弟弟妹妹们非常崇拜我,因为,跟着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总有吃的,他们觉得姐姐老厉害了!这些青柿子给我在管理弟弟妹妹中的威信起了相当大的作用。</p><p>家乡不出产苹果,有也是村里谁家院子一颗而已。于是,过节大人们给孩子们奉上的美食几乎都是与柿子有关。到了八月十五,母亲会给我们把有一点点红的硬柿子摘回家,用叉子叉成丝拌上面,做成一个个的小圆饼,锅底抹上一丁点的油烙成柿子饼,那可是母亲独创的极好月饼。我们围着母亲吃着母亲做的柿子月饼,望着挂在深蓝色高空中的圆月,争着问母亲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吗?她有月饼吃吗?母亲便会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嫦娥不知道长什么样子?是母亲故事里讲的那样漂亮吗?嫦娥长什么样子,几乎成了我童年每个八月十五要问的问题。八月十五过后的一两天,母亲摘回的柿子还剩几个,母亲同样把它叉成丝,拌上玉米珍子蒸成柿子麦饭。那个年代柿子很金贵,树都是生产队的,自己家的那颗柿子树,又在很远的碾子沟的半山崖上。所以想吃个柿子也是不容易的,门前的柿子是千万不敢动的,如果让看柿子的牛娃他爷看见,告到生产队,不知道又要扣我家多少粮食。盼望落个弹柿,是柿子成熟季节我们从早到晚最大的念想。偷柿子也是我童年干的最多,又最失败的事。我虽然是个女娃子,但我长得比同龄的任何一位男娃子都高,爬个屋后山上的小柿树还是可以的,可是一次也没偷成,有一次刚爬上树,就被迎朝看见,跑去告诉了牛娃他爷,结果扣了要分给我家的十斤豆子。母亲知道后,哭着说:你咋就不争气,人家正想看咋扣咱家的那点口粮,你偏惹事,没打我,自己用烧火棍抽自己,吓得我抱着母亲告饶以后再想吃也不去偷柿子了。第二年又忘了早先的承诺。依旧去爬树,好不容易摘了几个,扔到地上,计划爬下树再拾回家,结果衣服挂在树枝上,从树上摔下来,手烂了,衣服破了,鼻血长流,空手哭着回家,没敢提柿子的事,从那以后再没敢爬过树。</p><p>小时候的记忆里几乎差不多都是与吃有关,而且吃柿子的记忆最多。吃柿子的招数也最多。有时饿了把生柿子塞到灶膛的热灰里,像烤红薯一样把柿子烤熟吃。过年的时候母亲心疼油,舍不得炸太多东西,但一定会给我们炸几个柿子丸子。我们看着母亲把柿子打成糊糊里面放少许的面粉,让糊糊稍稠一些,然后用个勺子一勺一勺的放进锅里,看见糊糊在油锅里冒泡泡,然后变成一个一个的毛头丸子,一个个哈喇子直流,这时母亲一定会疼爱的提醒我把弟弟妹妹们带走,说柿子丸子快熟的时候会崩,怕烧了我们,父亲一定会在刚捞出来还烫的里面捏一个放嘴上吹吹……递给我,去!!示意我拿去给弟弟妹妹们分,妹妹总是要先抢一口。童年的年便在这一口甜甜的柿子丸子里开始。</p><p> </p> <p>在我的记忆里似乎都是与柿子有关的故事。也许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与柿字接下了不解之缘,也许是与我好吃,贪嘴的性格有关,也许更是由于那个年代物品贫乏的原因,能填饱肚子的又能尝到甜蜜的也只有家乡满山的柿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