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上的愧疚

家安

伶仃洋上的愧疚：

　　深圳的蛇口客运港与珠海的九洲客运港隔海相望，中间横亘着一片辽阔的水域，这就是闻名于世的伶仃洋。

7月24日，我有事要去珠海一趟，得以第一次过伶仃洋。

由于数日阴雨，转晴不久，天气仍不是很好。二三级的风无定向地刮着，时而东来，时而北向，洋面上称不上风平浪静。解开缆绳，一声笛鸣，就像一片树叶脱离了所依附的枝干，漂零在空中一样，驶离码头后的客轮开始在宽阔的洋面上漂荡……

虽说有些风浪，我仍然不愿失去第一次漂洋过海欣赏海色风光的时机。我贴近舷窗玻璃，极目远望：海水泛蓝，一水净连天际碧；低头近看，浪花飞白，群屿秀向雨余青。

正观赏着海上风景，客轮上的服务小姐因船在摇晃，有些踉跄地走过来，见到乘客便发放塑料袋。有人接过，拿在手中；有人不予理睬。我不明白此举为何，窃以为是用来装果皮纸屑的，又自视为长者，应老成持重，便摆出不问不理的姿态，以显坦然儒雅。身旁一位三十来岁的壮实小伙毫不客气地接过一个塑料袋，又主动讨要第二个。服务小姐也不吝啬，又给了他一个。我内心暗中评价：年纪轻轻，这点小便宜也贪……

续航了10多分钟，离岸渐远，风浪又大了一些，客轮明显颠簸起来，客舱中开始有不悦耳之声响起：“哦！”、“哦一一”，短短的、长长的作呕声接二连三。乘客中有人拿出了服务小姐发放的塑料袋，我旁边的小伙也开始行动起来……，到此时，我方明白塑料袋的用途。当然，也有不少人也安然不动，稳如泰山。我也安然不动，不觉有任何不适。我很骄傲自己的表现一一一不晕船。

我倚在坐位上，斜眼窥视身旁的小伙。只见他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展开，大姆指与中指呈“八”字张开，揑着自己的左右太阳穴，胸脯急促起伏，眼紧闭，唇紧咬，看得出是在努力压抑胸中的汹涌澎湃。见此状，我内心暗中评论：一个壮实小伙，还不如我一白发老翁，晕船一成这般模样，实在有些可笑。同时开始沾沾自喜“自己尚不老”、继而自谓自道：“廉颇既未老，就应能饭！能饭！”。于是豪情油然而生，遂拿出携带的牛奶和面包，大饮大嚼起来。

我正吃喝着，小伙一声长“哦一一”之后，接着“哇”的一声，秽物从小伙口中喷然而出，所幸小伙有所准备，才不致污迹遍地。虽如此，仍然有星点呕吐物溅到我裤腿上。我皱了皱眉，向旁挪动了一下，脱口说道：“小伙子，稍为注意一点；知道自己晕船，就别在这种天气出门。”我长者腔调十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小伙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弯腰用歺巾纸擦拭溅到我裤腿上的污物。

“沒关系。”我勉强回应了一声。事后，我非常庆幸自己说了一句懂礼貌的话。否则，后来的半小时，我更无颜面对壮实小伙。

说完这句“没关系”，我又向旁边挪了挪，我与小伙隔得更开了。

小伙难受了一阵子，渐渐平缓下来。

就在小伙慢慢平缓下来的时候，我却开始感到难受起来。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星星在眼前乱串，头也随之沉重起来，客舱内的人与物开始在面前旋转，紧接着，胃中的食物如同舷窗外的波涛一样，翻腾起来，额头也开始有冷汗沁出……，此刻，我请醒得很，我正确地作出判断：糟糕，晕船！我也晕船！同时，我叮嘱自己：撑住！千万别呕吐出来！我深深地呼吸，紧张地喘息，左手死死地握紧一个东西，右手展开，大姆指和中指开成之前小伙同样的“八”字形，紧紧地掐住自己的左右太阳穴。一切姿态与我暗中笑话小伙晕船时的模样相同。不同之处仅在于我脸色苍白，如同死灰；而小伙晕船时，面庞面晣，如同书生。这种比较，是从自我感受及我的观察中得出的，准确无误。

正难受着，却隐约感到身旁的小伙急速靠拢过来，拿出他为自己准备的塑料袋……正当此时，我胃中一阵猛烈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入腹不久、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片刻前还是津津有味的牛奶和面包，此刻却变成了一滩气味难闻的污物从我口中喷涌而出……一半进了塑料袋，一半倾注到小伙的裤腿上……接下去，我清楚地感觉到小伙右手从衣兜中摸出歺巾纸，为我擦拭嘴角和脸庞；左手将塑料袋递给了服务小姐，随后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同时喃喃说道：“等一会就好了。晕船时，想吐就吐出来，憋是憋不住的。吐完了就轻松了。”

果然如小伙所讲，吐完了，就轻松了。这时，我才发现，左手将剩下的一小块面包揑成了面团。当我渐渐平和下来以后，我拿出歺中纸，执意要为小伙擦拭裤腿时，小伙连连拒绝，说道：“没关系，设关系！”我仍然弯下腰，强行在他的裤腿上擦拭了几下。小伙又连连摆手，并说道：“阿叔，没关系的！你是长者，怎么敢当！”我说：“我心里很难受！”

“没关系的，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小伙安慰我。

“我灵魂很难受！”我进一步说明。

“不会吧！晕船怎么会与灵魂有关呢？”小伙疑惑不解。

“我无地自容啊。”我更进一步说明。

“在海上是没法脚踏实地的，上岸就好了。”小伙又安慰道，话语不失幽默。

我不知该如何检讨了。我纳闷起来：小伙是真没听心懂我的意思？还是假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实在觉得小伙不仅人好，而且语言能力很强，说话让人感觉亲切，不伤人痛处。

客轮航行了近一个小时，靠停在九洲港。上岸后，我握住小伙的手：“我与你今日相逢在伶仃洋上，你让我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小伙说：“阿叔千万别这样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修！”

我又说道：“今天与你小伙子同船过渡，我有三点愧疚：人要不耻下问，不能不懂装懂。发放塑料袋，分明是防晕船用的，我却以为是装拉圾用，不问不理，以致后来狼狈不堪。更不应该的是，我还暗中笑话你。真是笑人前，落人后。此其一；见人遇到困难，不伸缓手也罢，反嫌人殃及自己，而你小伙子远比阿叔我有德行，以德报怨，令人惭愧不已。此其二；当年文公天祥过伶仃洋，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我从蛇口到九洲，却留下恶心在伶仃，真着煞人也。此其三。”

说完三层意思，我握着小伙的手，仍未松开，又连连说了两声：“愧疚！愧疚！”

小伙与我握罢手，向我挥手道别：“沒有什么！没有什么！同船过渡，五百年修！阿叔，再见！”

我看着渐渐远去的小伙子的身影，觉得比在客轮上看见他的时候更加壮实了。

一 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