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小时候,小鬼头们凑队上山搞业(一起上山玩),假如有谁突然叫一声“银凤癫婆来了”, 就跟听到“狼来了”差不多,会吓得撒腿就跑。不过,玩了许多次,都没见“狼”来,也就有些麻痹了。</p><p> 一个仲夏的下午,五六个小鬼头到山上摘红蒲。其实,这时的红蒲大多又小又青又酸涩,只有极少数长得大了些、有点发橙发黄的,味道倒还可以。老人们不是说嘛,青红蒲吃几个也好的,又开胃又健身。小鬼头上山,摘红蒲不过是个噱头,怎么开心怎么来。顺着山上的小径走,小鬼头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最前头的那个刚刚转过一个陇头,突然叫了一声:“银凤癫婆!”反身就往回跑,可路被后面的人挡住了,偏偏跑不过去。后面的人刚一听还愣了愣,继而以为其又是在吓人,便站住了打趣傻笑。就这当口,陇头那边转过来一个老太婆,但见:</p><p> 蓬头稀发扁嘴婆,墨黑黝秋汗鼻头;</p><p> 青布烂衫补得多,破鞋露出脚趾头。</p><p> 左肩背个大飘兜,右手拿把锄斧头;</p><p> 漫山满陇钻柴窠,一眼吓煞小鬼头。</p><p> 小鬼头们一见这光景,顿时吓得腿也迈不开了,脸上的傻笑都来不及收回了,只知道一个劲地往路边让,指望银凤癫婆别惹自己、早点过去。可银凤癫婆偏偏停了下来,笑嘻嘻地说:“你伢是去摘红蒲咯吧!红蒲还青哩,弗大有得摘咯。我倒摘了些。”一边说着,一边从飄兜中抓出几把红蒲分给大家。小鬼头们还不敢不接,翻着眼皮看几眼,大气不敢出一口,颤巍巍地伸出手接住银凤癫婆给的红蒲。有过这样的经历,小鬼头们发现,原来银凤癫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p><p><br></p> <p> 后来我就知道了,银凤癫婆不仅弗木弗笨弗毒弗癫,还是个远近闻名的中医外科医生。</p><p> 银凤癫婆姓赵,读山人,嫁到棠里坞,距我们村大约三十余里,之所以经常出没于附近山林之中,全都是为了一件事:采药。据说,银凤癫婆的父亲曾经是一位著名的郎中,不仅自己内外兼治、医术高超,还广传医术、徒弟众多,深得乡人称颂。银凤癫婆承接衣钵,专攻外科,颇得家传之妙,更能标新立异,特别擅长医治疔疮癗钵头等一切体表疾病,虽未开馆授医,却早已是方圆知名的一名民间郎中。一般的体表疮痈,向银凤癫婆讨一贴膏药,便药到病除;病情厉害些的,经银凤癫婆一番医治,三五日即可痊愈;果然病情沉重、痛苦不堪的,银凤癫婆一到,病人立马感觉痛苦减轻三分。</p> <p> 不过要是再说起来,银凤癫婆终究还是有些“木”、有些“笨”、有些“毒”,甚至有些“癫”的,否则又怎么会叫其“颠婆”呢!</p><p> 一者,银凤癫婆沉迷于医术草药,对治家理事、梳妆打扮似乎“七窍只通六窍”。八十年代在杭州大学十二幢宿舍管门的老赵,年轻时曾拜银凤癫婆的父亲学医,称银凤癫婆为“阿姐”。老赵说:“我阿姐这个人真是不要好的。一间破屋一到落雨时就要漏,也不找人修一修。屋里头是一塌糊涂,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草药,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没有能落座的凳子。自己日日蓬着个头,穿一件补过又补的破衣裳。有时五更头就上山去采药了,直到半夜三更才回来。”老赵还说:“我一见到其就要骂其。医病医得那么好,人却没个人样。别人上门来看病,你家里总要有个样子;你去给人家看病,也要有个出门相。其倒好,骂归骂,听归听,口嘴笑笑,听过算数,就是不改。难怪别人要喊其癫婆,其还没知没觉咯,木头噶一个。”按老赵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银凤癫婆有些“木”?</p> <p> 二者,银凤癫婆给人治病时无忌无讳、扑心扑肝,收取报酬却十分微薄,有时还分文不取。化泉一带有个男孩子腿上生毒疮,赤脚医生治不好,去医院治疗后回来又复发,后来越来越严重,痛得死去活来,还发高烧。其爹娘急得要死,村里有人提醒还是请银凤癫婆看看吧。其爹娘就用双轮车把孩子拉到了银凤癫婆家。银凤癫婆一看,毒疮已经溃烂,毒痈发作得厉害,毒根却是很深,还连着筋脉。眼见孩子被折腾得可怜,急切之间,银凤癫婆竟亲自用嘴巴对着毒疮替孩子吸毒去脓。孩子的爹娘看得目瞪口呆、热泪盈眶,即使是生身父母,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银凤癫婆吸完毒脓,再敷上药粉贴上药膏,眼见着孩子的痛苦已得到极大缓解;又开好药方交与孩子的爹娘,嘱其不必再来,过些天她会上门去给孩子诊治。孩子的病治好后,其爹娘感恩戴德,知道银凤癫婆家里穷困潦倒的样子,一定要给予重谢。银凤癫婆坚决予以拒绝,只是按惯例收取点草药费。你说银凤癫婆笨不笨?</p> <p> 三者,银凤癫婆治病常常特立独行、异乎寻常,有时甚至很不讲卫生,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说她“毒头毒脑”的。有一次,银凤癫婆采药回来经过一山村,被人请进去治疗疔疮。银凤癫婆朝着长疔疮处瞟了一眼,便从飄兜里拿出一根刚采来的草药根,拗一截在嘴巴里嚼啊嚼嚼糊了,随手敷到了疔疮上面。再往左右一瞅,从墙根处捡来一张脏兮兮的香烟纸,弹一弹尘土,“唰唰唰”三剪刀剪成一个正方形纸片;见楼梯下有一小片洋铁皮,就取了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小块膏药糖放洋铁皮上,搁火上把膏药糖化开了;折一根小树枝将膏药糖卷起,放在纸片上一旋,便做成了一个膏药贴。这膏药贴比起小日本的膏药旗来,那是方的更方、圆的更圆。银凤癫婆顺手就将膏药贴贴到了疔疮上。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明天到我家里再拿一贴膏药,过两天就好了。”你倒说说看,银凤癫婆是不是有些“毒七毒八”的?</p> <p> 银凤癫婆就这样“木”了一辈子、“笨”了一辈子、“毒”了一辈子、“癫”了一辈子,也采药一辈子、治病一辈子、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她自己的心里头,其实是明镜似的,而在许多乡人的心中,更是竖起了一道仁心仁术的丰碑。这其中就包括家父。</p><p> 我们小时候,家父是不许我们叫“银凤癫婆”的,只能叫“银凤先生”,有时候习惯性地“银凤……”两字刚出口,家父的眼睛就瞪过来了,只好硬生生地逼出“先生”二字。家父在世时,曾讲过一段往事。读山村有个瘸腿的医生赵信富先生,是家父的好朋友。同老赵一样,信富先生曾拜银凤癫婆的父亲学医,也称银凤癫婆为“阿姐”。不过老赵学医中断了,信富先生却学成了。那一年,我阿嬷生鼻疔,发作得厉害,彻心彻骨地痛。家父请来信富先生医治。当时信富先生学医出道不久,又是好友的母亲,诊治得极为细致,清洗、消毒、敷药、包扎一丝不苟,可阿嬷的疼痛丝毫没有得到缓解。信富先生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缘故,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只好无奈地对家父说:“看来只有叫我阿姐来了!”家父赶紧抄山路近道把银凤癫婆请来。银凤癫婆到后向信富先生问了问情况。信富先生介绍完情况,急切地问:“我哪里弄错了?”银凤癫婆说:“你哪里都没弄错,就是药粉多敷了一点点。”接着重新清洗、敷药、包扎,神奇的是,阿嬷的疼痛迅速得以缓解。此时夜已较深,银凤癫婆收拾要走,阿嬷和家父一定要留其过夜。银凤癫婆说:“我这个人邋里邋遢的,像黑无常一样。我是从来不在别人家过夜的。”阿嬷和家父无论如何不让其深夜走山路回去,后来还是在信富先生的帮衬说服下,总算留下来宿了一夜。据说,这是银凤癫婆唯一一次在别人家过夜。</p> <p> 我所知道的有关银凤癫婆的事情,基本上也就这些了,棠里坞的几位美女同学一定知道得更多,方便时请她们也说说。</p><p> 今天说了这么多次“银凤癫婆”,家父在天之灵若是有知,一定要把两眼瞪得溜圆,狠狠地训我了。还是打住,三不像地赋一曲《临江仙》,以纪念不知仙去何方的银凤先生,也宽慰家父在天之灵。</p><p> 临江仙 • 银凤先生</p><p> 越岭翻山来复去,破衣烂衫青囊。赤足蓬首似无常。虽说形丑陋,神志不曾狂。</p><p> 尔唤癫婆浑不管,心中唯念岐黄。浮生何处觅良方? 凭着三味药,不负一生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