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你好！

晏枥

前天到老丈人家吃饭，岳父说你这个头发该理一下胡子也该刮一下了！他不明说我也懂，言下之意是我这副模样和野人无异。昨天又在那里吃饭，岳父还是提到同一个问题，我不由暗自思忖，自己该从神农架走进文明社会了。今天电话里和一个理发的朋友约好，下午到他家里剪头发。千万不要认为在家里开理发店的都是山寨版的，其实他的理发技艺相当高超。找他的都是熟人，生意不用愁，于是退了门面，归隐到自己家里，照样是门庭若市，特别是这几天，必须提前预约。 下午四点多去了，这个时候来理发的人员基本清零。我们是很聊得来的朋友，又是一年没见面了，自然格外亲切。他先把我的长头发剃掉，然后问胡子怎么办。我毫不犹豫地说，胡子给我留着。 我把胡子留着是有原因的。 大约一星期前舅舅给我发了两张照片，配文说“老舅在阳台上看书。城门不开，胡子不刮！”我看他照片上的胡子，有黑有白，白的所占比例要多一些，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在前几天聊起女作家方方，我告诉老舅他和方方是一年出生的，问他是不是他们那一年出生的人都喜欢忧国忧民。他笑而不语，我不点破他，知道他正暗自得意呢。 看到舅舅发来的照片，我马上自拍一张给他发过去，大言不惭地配文说“英雄所见略同”。我给他发过去的同样是自己留着长头发长胡子的照片，估计他在那边偷着好笑。我也觉得有趣，心想到底是外甥多像舅，我们都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打算留着胡子，等到解禁那天处理的。 　　今年元月22号，我从老家当阳开车到宜昌东站接舅舅和小姨。火车站新修的停车场第一次去，不熟悉，停车耽误了一会。来到出站口，他们坐的从武汉过来的那趟高铁已经到站，我正赶上络绎不绝的人涌向出站口。那几天对武汉神秘肺炎的传说已经逐步上升到政治层面，我们市里前一天都在组织开会，要求开始做好防疫准备。我却是有些不信邪，还站在出站口看着一大群戴口罩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居然觉得蛮好玩。现在细想起来，我和那部分愚昧的人们没有什么区别。 大概半个多月以前，舅舅和小姨约好，腊月28也就是阳历元月22号回家给外婆烧三周年。21号小姨给我打电话，问他们是从武汉回来的，我们敢不敢接待？我说只要武汉人民允许你们出城，当阳人民绝对敢接待！就这样，他们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母亲伟大，于是回来了。 我边开车边不停地咳嗽，因为前几天感冒了，那天正是最严重的时候。小姨笑着说，我们都是好好的回来的，千万不要被你传染了！我说我这是普通感冒，一般不传人！路上小姨还告诉我，有消息说昨天（也就是元月21号）就传武汉要封城，今天又没有了动静。我们也一致认为，要封这么大一个省会城市，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的。事实证明，我们都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就在他们回去的第二天，武汉真的封城了。 为了迎接他们回来，一家人提前过个春节，我早就订好了餐馆。舅舅很识大体，坚决不同意进当阳城内，要我赶快把餐馆退订，他们在城外公墓戴着口罩完成所有仪式后，马上到宜昌坐车回武汉。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在离公墓不远的家常菜馆吃顿便饭，那里是郊区，并且要求吃饭的人必须用公筷。 第二天各种消息宣布武汉封城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有点后怕。舅舅和小姨都是从武汉来的，那可是疫情高发区。舅舅始终是个文明人，带来很多口罩，要给我们一人一个，我们都说没事的不必要，我和老婆开车送他们到宜昌东站，一路上都没戴口罩。 　　武汉开始封城的那些日子，我经常给小姨和舅舅打电话，问他们情况如何，全家都没事吧？小姨似乎听出了什么蹊跷，说我怎么这么关心他们，是不是想知道他们没事，我们这些和武汉人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就没事了？我说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是这号人吗？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战战兢兢。那几天不时传出，谁谁和武汉人员接触过了没有报告，结果自己被感染了还连累很多人。我想我们都没有及时向当地政府反应和武汉亲友的接触史，一旦出了问题，是不是也要追究刑事责任呢？好在我们都积极响应政府号召，自我隔离在家，哪里也没去了。 小姨很早以前就从宜昌棉纺织厂退休了。表妹大学毕业分到湖北电视台，她就一直跟着照顾表妹。后来表妹结婚生孩子，她又照顾表妹的孩子。宜昌口音和武汉话本来就有相似的地方，长期待在那里，小姨几乎完全和武汉融为一体了。小姨和我母亲感情甚好，那个年代提倡计划生育，她只生了表妹一个。小姨做梦都想有一个儿子。我是母亲的长子，小姨看着我长大，非常喜欢我。一次她和我母亲开玩笑，说她反正有两个儿子，不如要晏老大做她的儿子！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从此我再不叫她小姨，而是叫妈。她也不再叫我名字，直接叫儿子。这样一叫就是几十年。2003全国闹非典那年，父母和妹妹同时遇害。接到消息后她和舅舅赶回来，第一声哭的是她姐姐，第二声哭的是我，她哭着对我说：“儿子啊！你没有妈了怎么办呀？”我紧紧抱着她：“妈呀！您就是我的妈呀……” 这一切虽然过去了17年，那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这17年，小姨除了照顾好她武汉的女儿和孙子，同样把我们一家人照顾得很好。我把她也当成自己的母亲，就连我的女儿，也直接叫她奶奶，从没转弯抹角。武汉封城，我的几个亲人就算困在里面了。城外的人，有时候比在城里的人还焦心，还忧虑。 除了关心被病毒传染，还要关心她们一家人吃的问题。小姨告诉我，封城的第二天妹夫出去买了一些蔬菜。蔬菜已经涨价，并且很紧张。这很容易理解，武汉遭遇的是历史上从未遇到过的封城，居民难免产生紧张情绪。在提醒她们不要紧张的同时，其实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有时候紧张也是缓解压力的方式，在这个时候谁要是一点紧张的心理都没有，他可能会陷入麻木。一旦麻木，会更危险。 后来几次打电话过去，她都说很好，什么都好，除了不能出门。转而又说，不能出门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出门，大家都有这种心态，问题就有希望解决。我心想这老人家关在家里，居然关成了哲学家。 表妹小时候最喜欢和我一起玩，每次周末我从老家赶到宜昌，她都高兴得不得了。那时候只有星期天休息，她都在星期六晚上抓紧时间把家庭作业做完，第二天跟着我到宜昌市区玩。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旁人还真以为这是一对亲兄妹。有一次暑假她和我从宜昌坐班车到当阳，车上人满，没有座位，我就找个地方扎起马步。两个小时路程，她就坐在我的腿上一路“享受着”到当阳。此后她逢人就讲，我哥哥功夫了得，一个马步从宜昌站到当阳，腿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表妹从湖北电视台借调到孝感市政府，行政级别还很高，没经过她的允许我就不披露了。武汉封城开始那几天，她也写了一些日记发在朋友圈。后来看不到她写了，问小姨她是不是上班去了？她说武汉城里的人还不能出去上班，表妹做了自愿者，每天给各家各户配送物资。自从做了自愿者，她的日记没怎么写了，取而代之的是封城后每天简单的记录。我摘录了一些—— 第24天。沉默的城，寂寞的雪，我始终是你的期盼。 和这段文字一起发出的还有一张照片，看着是从她家楼上拍的武汉封城后下雪的画面。 还有很多—— 第23天。全国1716名医务人员确诊。 第30天。武汉出院人数超过新增。 第32天。团购丰富，需求随之五花八门，物业紧急加强管理，坚持才能胜利！ 第33天。院子被列入高风险区，29名邻居隔离，有人不幸离世。 第45天。志愿者日记：两位老人的出现比较突然。爷爷发烧38度后，在家已经30多天没出门，期间两次检测阴性，属于隔离结束。儿子媳妇在后湖，均疑似。媳妇隔离，儿子独自照顾四个月大的孙子，束手无策。小毛毛出现了各种状况，奶奶急着去照顾孙子，只有个人通行证，没有车辆的，准备独自步行四五个小时到儿子家。爷爷比较容易激动，说了两句就开始哭。望着门口的路，没有交通工具的时候，城市立交和荒郊野外在距离上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觉得应该还有办法可想，大家忙着打电话。领导没说什么走了，过一会儿知道他也想办法去了。大家齐心，找到一位有车辆通行证的志愿者，把工作完成后赶过来当司机。原来这位热心人是老同事张继凯，与有荣焉。 今天是封城第56天，表妹发的内容是：全胜，就在眼前。 身在全国最危险的地方，她对打赢这场战争充满信心，我们就更有信心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我对她们最多的是担心，现在已经逐步变成了信心。这个让全国所有人都有的信心，是通过她们不懈的努力得来的。我很自豪的是，这些做出贡献的人中间就有我的亲人，我的妹妹！ 　　舅舅是我母亲从小一手带大的。我的亲外公挑水做饭时滑落河中去世，那一年舅舅才三个月，我母亲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家照顾妹妹和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姨和舅舅。舅舅和我母亲的感情异常深厚。我从来没见舅舅哭过，母亲去世那天，在殡仪馆见到母亲遗体那一刻，舅舅哭得像个泪人。但他很快恢复平静，用极度悲痛的眼神看着躺在那里的三个冰冷的亲人。我知道他忍住悲痛是为了不让我们更加悲痛，此刻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痛苦，因为他的悲痛没能得到完全释放。我有亲身感受，那种强忍住的悲痛，才是真正侵蚀心灵的毒药。 舅舅是驰名海外的研究关帝文化的学者。我在朋友面前炫耀我舅舅，告诉他们只要在百度里面搜索“朱正明”三个字，首页和靠前的一大堆内容都是关于他的。好多人看了就问我，是不是那个长得像胡锦涛的人？我说是是！心里又是一顿美美的骄傲。 舅舅一家生活很简单，武汉封城后我打电话给他，问他家里存了什么吃的没有？他说小区角落里面有户卖蔬菜的还开着门，一家三口就靠白菜萝卜黄瓜度日。我问他肉呢？他说冰箱里还剩了几根隔年的老香肠，清理冰箱的时候被矿泉水瓶子挡着没有扔掉，这就是他们唯一的肉食。问他为什么不提前买一些放到家里，他说不习惯看见冰箱里面放动物的尸体。我想说我滴个爹呀，这可是过年呢！您那么追求视觉和灵魂的干净，怎么不搬到寺庙去住呢？ 舅舅却怡然自得，一边吸收着白菜萝卜黄瓜给他的营养，一边关心着国内国外大事。 3月10日，他在朋友圈发了一个落日的视频，那应该是在他家窗口拍摄的。舅舅是中国摄影家协会最早一批会员之一，拍的照片很到位。他在这个视频上面加上了一段文字—— 英雄的城市，落日也豪放。今晚，您在西天坠落。明早，您将托起万道霞光！ 昨天，一批支援武汉的医疗工作者离开，他在朋友圈写道—— 3月17日，3675位仙女英雄撤离武汉。我们，不能为您们送行。武汉，还没有打开城门。八个大字，我镌刻在蓝天——恩重如山，吉祥安宁！ 还是昨天，他在著名网站发了一篇南美视线特稿，题目是《从江城武汉到北极冰川》。他在文中写道—— 在这个多事的正月，武汉乃至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封城的前段日子，武汉这座千万人的大城，每天有数百数千甚至上万人感染新冠病毒，每天逝去百人千人，公路高铁航空甚至乡间小路也封闭停摆。 中国海陆空三军和31个省市自治区4万多医护精英逆行驰援武汉，成千上万社区员工和志愿者努力奉献，武汉千万人宅家隔离，海内外华人牵肠挂肚的捐款捐物。今天，在封城50天的日子，武汉当天确诊感染者，终于降到了个位数。收治12000多位病毒患者的14家方舱医院，昨天全部关舱大吉。海内外许多知名人士称赞：“武汉是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是英雄的人民！”…… 武汉封城，许多人都经历了怀疑、恐慌、无助、麻木、回归、看见曙光、充满希望的过程。就是那些平凡的人，他们陪着武汉走过了这段最艰苦的历程，也是最光辉的历程，最伟大的历程。我很欣慰，这里面就有我的亲人。曾经和我一起同呼吸共命运的人，此刻正和武汉千万个同胞同呼吸共命运。要是把武汉比成一座真正的众志成城的“城”，我的亲人就是城墙上的几颗卵石。虽然只是几颗并不显眼的卵石，但它们和无数颗卵石一起，构筑了一座坚不可破的城墙。国虽磨难，山河犹在。大疫已过，城春草深。在经历过无数个担惊受怕的日子后，我对他们的问候，也从开始的“你们还好吗？”变成了“你们好吧！” 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艰难的过程啊！ 今天，在无数人喊过“武汉加油”之后，我也想跟着大喊两声—— “武汉！你好！” “亲人们！你们好！” 2020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