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天

大江南北

过年后，母亲越来越瘦，只剩皮包骨头了。

早上，母亲问，今天去不去？

我说，不去，陪您。

她说，谢谢你！

我说，应该的。

她说，应该的，也谢谢你！

我洗完脸进来，她又问，今天去不去？我说，不去。

她说，玩几天。

我说，陪您。

她说，那就好。换你哥哥几天，他好辛苦。

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哼：吃亏啊，我的娘，吃亏啊。哪么不死啊。吃亏啊，一天都不想活了。

早餐后，我给母亲穿衣，扶她起来。手脚僵硬，喊痛。

她说，去焦圻买粒药来。

我说，买药干什么。

她说，见阎王五嗲。

我说，阎王不会要你去，阳寿未尽。

她说，喔，没有到时候啊！

母亲已经不能吃饭，只能喝蛋汤和牛奶。早餐后，母亲起床，说出去走走。我说，您站不起来，怎么走呢？她说，我站的起来。

我搂着母亲轻飘飘的身体坐上轮椅，到院子里晒太阳。母亲的头埋在枕头里。

我说，我们出去散步。母亲同意了。

看到她亲手栽的桃花开了，红艳艳的。我说，照张相吧。

她从棉衣口袋里拿出桃木梳，把头发梳好，对着手机笑了一下。尽管勉强，却是年后唯一的笑。

太阳下，那片母亲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开满油菜花，生机勃勃。母亲却衰老了。

把母亲推到金枝阿姨家。金枝阿姨坐骨神经痛，出不了门，两个老人几个月没有见面了。阿姨拿起母亲枯瘦的手，痛惜着，抚摸着。

阿姨问母亲，想吃点什么？

母亲说：吃泡儿（家乡把糯米煮熟晒干，称阴米，过年前用沙把阴米炒熟，就是泡儿）。

阿姨拖着疼痛的腿给母亲冲一碗泡儿，放了很多糖。一勺勺喂母亲吃。母亲喝一点糖水，泡儿都流出来了。

两位老人聊天，她们说，大前年，九十五岁的矮子郑家妈走了，九十三岁的王家妈走了，前年，矮子刘家妈刚过完九十岁生日，自己走了，去年，长腿郑家妈也走了。队上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半小时后，我说，姆妈，回去吧？

母亲说，你想走就走。

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又过了半小时，我怕金枝阿姨累了，说回去吃饭。母亲终于同意回去。

阿姨送出门，送出院子，送到大路上，我劝阿姨回去。她一直目送轮椅上的母亲，依依不舍。

我知道，这也许是两个老人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们认识了一生，一起出工，一起锄草，一起搞双抢，一起捡棉花，一起挑大堤，生儿育女，劳累了一生。都累了，老了，病了。

近在咫尺，却如同天涯。

下午一点，母亲吃了一个蒸鸡蛋，难受，说，娘啊，快把我接去，帮你打伴去。

母亲的房里，供着观音菩萨。我点三炷香，心里默念，求菩萨保佑母亲，健康少病痛。但一个念头升起，母亲怎么会健康起来呢？早点走了，早点休息吧！

我躺在旁边的床上午睡，母亲喊，圣坤，把口水喝。

起来，喂水，躺下。

不到五分钟，母亲喊，把口水喝。

爬起来，喂水。拿起书看。

母亲哼，吃亏啊，疼啊。

放下书，坐在母亲的床边。母亲无神的眼睛望着我。满脸皱纹，脸色发黑。

母亲说，想坐起来。我垫了两个枕头，一件棉衣，让母亲半躺着。

我问，您有几个孩子啊？

母亲说了三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经我提示，她想起来了，说你们有五姊妹。还说，60年还饿死了一个。

我问，有几个大学生呢？

她说，三个啊，你学问最高。

我说，弟弟妹妹都是大学生，都有学问。

她说，你是研究生。你出生时，姜嗲给你算命，说你命好，会读书。要了两块钱，两升米。

我出生时，刚经历三年大饥荒，两块钱两升米，对农家是一笔巨款。

看到桌上一本《薛仁贵征东》，我说，您看完了吗？

她说，看了几遍。讲起薛仁贵、王宝钏、薛丁山。

我说，姆妈，我给您念我写的文章吧。她说好。

三点开始，给母亲读我的文章，《母亲的坚韧》《张家拐》。

母亲认真听，没有再哼。听到表扬她的话，就念阿弥陀佛。

最后读《澧县城里的姨妈》，澧县城里的姨妈是外公的大女儿。姨妈的母亲潘家妈，被婆婆赶出门时，已经怀孕，在牛栏生下姨妈。解放后，外公才知道大女儿的下落。派大媳妇和小女儿（我母亲）去澧县城认已经三十多岁的女儿。

后来一直聊澧县城里的姨妈，反反复复。问我去不去澧县，说姨妈死了，不要去了。

反复问，去如东没有，给你弄饭没有。

母亲交待，年成会越来越不好，要节约。对穷人要好，遇到讨米的，多给点。

当母亲说，昨天去太和垸，定翠姐弄饭，吃晚饭才回来。

说起湖北太和垸，我知道母亲又开始糊涂了。疫情以来，张家拐封渡，至今未开，我们和表姐定翠一家很久没有见面了。

晚饭后，大哥帮母亲擦洗身体，我洗完碗，出去散步。见到先明老师，我们边走边聊天。

太阳像火球悬挂在天边，垂柳的新叶在风中摇摆，桃花灼灼。油菜花金黄耀眼，空气里清香浮动。

回到家里，母亲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半夜醒来，月色透窗。金黄的下弦月才升起不久。

田里，蛙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