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寒

飞雪堂主

　　最晚到四月间，院子里的杏花就全开了。早上一觉醒来，潇潇春雨已去，满树的杏花迎风绽放，粉白的花瓣裹拥着金黄的花蕊，像个春天里打扮一新的小姑娘。远远近近的空气里弥漫着动人的清香。盛开时的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杏花的花苞是艳红色的，随着花瓣绽开，色彩渐渐转为粉色、白色，到谢落时就成雪白一片。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咏到“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样看天工。”杏花开成阵势，非常壮观动人，尤其十多年以上的老杏树，冠大枝虬，姿态苍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

　 院子里这棵杏树是姐姐领着我从园园地的水沟旁移来的一棵小杏苗，那时候我们和它一样小。村子里那时有几个杏园，春日里满园的杏花像片片红云，与千条绿柳交相辉映，显尽春色。园中的杏树都是十数年的老树，树冠高大，伸出园外许多。杏子熟后落在园外，来年春风一吹，便长出了一棵棵嫩苗。小时候我和姐姐对于移杏苗这事兴趣极大，在地上碰到一棵杏苗兴奋不已，总想移回家栽种。杏苗是孤植的一根小苗，叶子圆圆的极好认。我们不记得移过多少次了，但大部分没有移活。现在成长的这棵是我们极其幸运的一次。当时发现的时候有两棵，我们用小铲子从四周向根须处一点一点的挖，在根部挖成一个圆圆小土包，根要裹在里面，挖完了还要用手将土包捏紧一点，这样才好拿回家。这两棵是挖的最成功的一次，我们一直挖到下面的根和已经爆开的杏核，小杏苗就从杏核爆开的缝里钻出来的，我们小心翼翼的合上泥土，捏紧，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狂奔回家。

我们把两棵小杏苗种在了院子里的小菜园里，中间隔了有两米的距离。挖两个坑，栽下去，填上土，浇上水，便日日盼着它们快快长大。家里人对它们也呵护备至，到来年的时便长得和我一样高了。能成活已经出乎意料，而能结果就更让人十分惊喜了。有句谚语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想吃毛栗子十八年”，大概也就是三四年的时间，两棵杏苗长成了茶碗粗的小树，春去秋来，白花黄叶，枝上挂满了金黄的小果。一棵果大一点，一棵小一点，但都是甜核，我们十分开心。终于种活了两棵杏树，也终于可以吃到自家的杏子了。

移杏的欲望起于偷杏的快乐。小时候眼底常见的水果只有杏子，自家没有，想吃那只有去偷，好在村子里有好几个杏园。有一家的杏树都长在院子外面，便成了小伙伴们经常光顾的乐园。偷杏一般在中午或下午，趁主人午休或者下地干活的空当，一群小孩子像饿狼一样鬼鬼祟祟又急不可耐的扑向杏树，专拣甜核的树，大的爬上去，小的望风。把破褂子往裤腰里一扎，就没头没脑的将捋下的杏子往褂子里扔。腰里缠满了，就把两条裤腿也扎住。装不下的就扔下去，让树下的孩子也装。偷杏的乐趣在于没有被发现，那份开心劲别提了。偷满了一肚子和两条腿，便找一个僻静的所在一顿猛吃。其实偷来的杏子未见得好吃，小孩都耐不住，往往不等杏子成熟就去偷，自然都是些青青绿绿的小青果，酸酸涩涩的。杏核也没长成，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包着一包水。吃不了就玩，不知是谁发明的，将没长熟的杏核塞到耳朵里，说可以孵出小鸡，煞有介事的时不时拿出来吹吹气，叫两声：“小鸡小鸡快出来”，然后再塞回耳朵去，最后挤破了也没孵出一只小鸡，想想觉得好笑，但那时都深信不疑、乐此不疲。偷杏也有危险，就是被主人家发现的时候，那真是惊心动魄啊。随着喝骂声，三五个土块石子飞上了树，人撵出来了，狗也撵出来了，其实就是吓唬吓唬，但树上的人早吓得屁滚尿流跌下来，连滚带爬的跑了，而树下望风的也早没了人影。

两棵杏树长得很快，没几年比碗口都粗了，枝繁叶茂。每年结好多杏子，坠的枝条快挨着了地。吃不完的就送人，送不完的就晾干，母亲把晾干的杏核敲开，敲出里面的杏仁来熬粥。嚼一颗脆香脆香的。随着树慢慢长大，两米的距离显得有些拥挤，两棵树的好多枝干都打架。父亲决定将其中一棵移开，结果发生了悲剧，移开的那棵重新栽下去没有再活过来。此后便成了一棵杏树。

　　很喜欢一些杏花的诗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读这些句子，虽不在江南，也宛若处身在那湿漉漉的烟雨小巷中，意境十足。一夜春雨，明朝折一枝杏花，便满室春光。这样的天是清新明快的天。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的杏园不见了，一棵杏树也没有了，就剩我家院子里的这棵，我便在花开时长长的凝望着它。“杏子”老家的发音是“恨子”，不知是否真应了这个音，院中的这棵杏树也不再花繁叶茂了。幼时移杏偷杏的快乐只能从诗句中去寻找，然而此时已然成了“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前年五月回老家，母亲依旧在菜园里种菜，杏花已经落了大半，倒是小菜园的一角上母亲随手栽下的一棵皇冠梨开满了白花，颇有欣欣之意。天空下起了小雨，母亲在屋檐下敲杏核，已经敲了小半袋，说多敲一些让我带回去吃。我说好，便也蹲下来一起敲。一晃已是中年，姐姐和我散在两地，老家和父母的味道便只能从那一颗颗小小的杏仁中去咀嚼了。

少年哀乐，多竟成尘。绵绵雨丝中，杏花随风轻轻飘落。

2020年3月1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