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老家

郭周锋

郭一凡 　　老家，阳平，从未细究过这个名字的渊源。 可能是太过于熟悉，家乡人从襁褓婴儿到就木老者，都决绝地认它为寻根问祖的答案，毕竟这是这群渺小的人儿在陌生的地球上最熟悉的坐标，这就只是地地道道的，千古流传的，一成不变的地名，这样想着，反而埋没了对这个名字的想象。 　　在外地，别人问起我的故乡，就毫不犹豫答陕西，从未提及过阳平，它简直太小了，你看中国地图星星点点标出了多少地方，它也没能位列其中。   这次回来，乡音里的阳平，却滋味更深了。          初听，惊觉——是声调里头的阳平阴平吗？随即转念——家乡名字都能犹豫，简直是忘本！内心羞惭，不消细说。    别急，慢慢消化着这个名字，似乎更有嚼头。 　　为什么不叫“平阳”呢？历史上的平阳公主声名显赫，是她的名字让“平阳”先入为主。而阳平，字面上就是阳光平射的意思，检索我残存的地理知识，这里怎可能有阳光平射的机遇？     阳平……我陷入沉思。     渐渐地，脑海里奔跃出欢腾的画面—— 　　冬日清晨里，爷爷总是要烧炕。边往炕眼里塞各样秸秆柴火，边拿着花布篼的蒲扇一个劲儿扇，助火烧旺了，炕上才有温度，更关键的是，炕上睡着的小懒虫才不会被冻醒。 于是，每个早晨，我要么是被烧炕的烟味熏醒，要么是被爷爷呛得咳嗽声吵醒，那是我最具烟火气的起床铃。这些睡意朦胧的记忆里，还没有太阳的光芒，而是离熹微最近的前奏。 土炕很结实，釉着细丝纹路的瓷砖把泥土和石灰裹藏的严严实实。过一阵子，第一缕晨光就明晃晃地照在砖上，被反射出一道好看的光弧，大白狗最爱这样明媚的阳光，你看！破晓晨曦粲，萌犬静卧安。 床单被罩上丝丝缕缕的植物纤维被晒出阳光的味道，细细密密的针脚空隙都变得蓬松起来。 　　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变魔术的人。每逢我写作业，读书时，她总能像变戏法一样给我兜一手花生，核桃或者瓜子仁。又怕打扰我，就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任凭我像小狗一样舔着吃，这只嗅觉灵敏的小狗甚至还能嗅到奶奶手上涂的香香的护手霜的味道。 可这“小狗”不安分，总想着搞点破坏，故意胡乱地把些许坚果拨出手掌，它们掉到奶奶衣服上，奶奶赶忙捡起，一边嗔怪，一边自己吃掉。 “小狗”的诡计总是这样得逞，而奶奶从未发现，她该是只顾着看阳光下的孙女不怎么雅观的吃相了吧！ 　　在老家，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就能抛开所有戒备，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相处的一朝一夕里，只想让阳光里的笑声响亮一点，再响亮一点。 趁着阳光给奶奶化妆，虽然我是个化妆小白，但奶奶却服服帖帖地当我的“小白鼠”。水乳霜加粉底，把口红也当腮红用，仅有的工具齐上阵。可幸，奶奶有些松弛的皮肤一上妆，竟窥得见当年芳华。 奶奶的初妆完毕，好一个阳光配美人！ 　　夕阳向晚又何妨？重在它沉淀了天空所有的颜色，收束了岁月一切的波澜。 奶奶终于补上了她青春里错过的妆，站在镜子前竟有点忸怩，好像好久没看过自己了。其实，她的青春错过太多内容了，在生产队里当妇女队组长，把本该娇嫩的双手都磨糙了。    现在能弥补的，也只有这些简单的修饰，命运没有给她锦衣玉食，光鲜亮丽的青春，但炼就了她吃苦耐劳，刚柔并济的个性，也算是公平的。 　　爷爷是最害羞的人，他捂着眼睛，说怎么也不看化了妆的奶奶，嘴里一套一套的，什么“老了就算了，还画什么妆”，“村里人看了会笑话的”之类的。 最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还是张开眼看了一番，脸颊通红。哈哈，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这么害羞吗？他跟奶奶在一起，岂不成了只会脸红的哑巴？如此讷言，却如此美好！最是那一阵含羞的沉默，胜却如今所有低成本高频率的海誓山盟。 风乍起，吹白哪家翁媪头？ 光倾落，勾勒那年你模样。 甚是美好！ 　　走出室内，阳光下的村庄，欣欣向荣，珊珊可爱。 对门太爷爷过了耄耋之年，但他的眼睛仍然好到可以修自行车。晌午阳光很明媚，老人脸颊始终泛着红润的气色。那些精巧细微的螺帽钉栓是他最熟悉的袖珍伙伴，被时光磨得陈旧锈蚀，但可幸享受过“一点青春气，一阵快哉风”的又A又飒的单车年华，也不枉走这零件一生。 　　菜园子是村庄的风水宝地，点点茸茸绿色，是干涩的冬日最鲜活的润色。阳光下，叶叶精致，文脉清晰，叶的轮廓镶着金边，只等勤快的媳妇儿们采了给自家做菜。没错，这也是供应着我家和姑姑家的生活必需品，没有什么烦恼是一盘鲜菜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不行，就两盘！ 　　横贯十字路口的商店是最繁华的地方。店里一家人总是亲切得叫着来往的买家，边称重边说着话儿，花花绿绿的袋子里不知装着谁家孩子心心念念的零食。 外头的靠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排伯伯爷爷，阳光太刺眼，以至于我每次路过，看不清人脸就囫囵地问候好几遍“爷爷好，伯伯好”，他们便又准又甜地呼着我的小名做以回应。 爱开玩笑的那位爷爷老是抓着当年的笑柄，问“嘟嘟，去你家喝口水能行不？”哈哈，我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来着必拒的“户家犬”了。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村落，却装尽了一个个人生，一章章岁月。 大家熟悉到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便可知来者——你听！这是斜对门奶奶来送刚蒸出锅的面皮了，这是隔壁嘴快能干的婆婆又数落不干家务的爷爷了，那是村口馋嘴的小女孩又来讨吃的了，那是广场舞跳得最欢的小男孩缠着大人买玩具了…… 　　阳光聚散，时光斑驳。阳平，就像阳光里的翻腾的海，风吹便惊跃出几层浪，风停就把浪平，反反复复，又是几个年岁。   期盼着风平浪静，却依然有“不速之浪”，打破太过平静的海面，就像生活，起起伏伏，永远不会平息。    阳平，只是好似神话版的梵语，祈求来年阳光眷顾，平泰安康。从一辈辈老者到一茬茬后生，都在先祖馈赠的保佑里传宗接代，繁衍生息。 可是睿智的祖先也不知今后风浪四起时，后辈如何应对，他们只是给了向阳的祝愿，至于能否阳平浪静，或许和村庄里人的品质，家庭邻里和睦与否，面对逆境毅力多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前者珍贵的留白，是后辈上进的空间，两者不曾相遇，却心有灵犀。 千古阳平，论资历，我只是匆匆过客，论子民，我只是沧海一粟。 关于阳平的想象，只是盲解，没有考证资料，百度搜查，只当那些阳光里蒸腾的岁月是最鲜活的第一手资料。 　　春景盎然，融融泄泄，这个村庄，有先祖庇佑，也有内力充盈。 阳光正好，赴一场农家之约，那些曾经翻江倒海的心绪，也似乎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