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习画初心*

蔡小犇

　　

每到六月，我总会想起习画的那些年，六月的空气已经夹杂着初夏后的潮润微醺。

　　这个季节在天光教室、水乡、海边，在黄土高原和都市我们都在用心热爱着绘画。

氤氲水湖色，一叶舟幽然。（油画）

上世纪90年的6月，与师友赴浙江德清采风写生，得已是当地父母官的好友关照，驾政府飘扬国旗的快艇遨游当年未曾开发下诸湖湿地，快艇掠过惊起群群白鹭，霁雾初开湖面又如此恬静，远处薄雾轻曼朦胧的丘陵叠嶂，清澈见底的水中倒映着云天、芦苇、和一叶荡漾的扁舟，如歌如梦一般的景致。

淡泊宁静，六月水声。（油画）

　　江浙一带当年湖泊常见的养鱼人脚楼窝棚和撸船，水天一色之中的雨淋日晒成酱褐色靠幚和绑定的脚楼芦席船伴随一泓绿水。

依偎紧相随，空自泛渔舟。（油画）

　　世间万物视为皆有生命，阳阴、强弱、大小皆成节律，晓雾缭绕中摇荡湖面中的大小双舟静泊如同父子也似情侣的依恋，拟人式入画就顿生有趣。

　　

6月太阳没有那么炙热，清晨和傍晚30斜度的光照万物柔和或绚烂，和师长清晨爬上外滩楼宇为得是架上落笔上海的朝霞，雾腾云霾中残落的村落舟河如同楼阁琼台让我们着迷。

　　武夷九曲崇武城垛，龙门石刻永乐彩描，霍去病祭兽女皇无字碑，新市水镇惠安海滩， 一切皆为入画习艺而去。

　　

上世纪80年代，到福建惠安进行创作采风和写生，与小砟惠安女合影。男人出海，所有农活采石、背石的重活都由女人完成，男人打鱼归来，喝酒打牌，所有家务女人操持。奇怪的服饰和奇怪的婚姻为外界所好奇，早婚、女大、夫君13～14岁，入洞房三天站立新郎床前不能同床，三天后回娘家住，每年只有过节和农忙才能去夫家且天亮前必须离开，直至有孕方可住进夫家，奇怪的头巾包脸和露脐装会使丈夫几年都可能不认识新娘，但她们确实是真正的汉民族。

　　

惠安小砟的渔船出海，最迷信的莫过于驶船人，打渔人供奉的是妈祖，只要出海必进高香妈祖庙。女人上船船要翻，城里来的女艺术家可都是无知无畏，昂首挺立船间，船老大后怕在一旁缩头苟颈不敢动船，回家一定多烧香几拄，妈祖保佑。

　　

习画的年代是为艺术挥霍恣情的时光，单纯而执着，大家怀着理想、遐想和梦想而站立架前绘于架上，天光教室日复一日的弥漫着松节油沁人心脾的香味，漫射日光之下酮体的曲线结构透明而曼妙，为绘画初心者的我用笔用色用心造型造画。

　　

上世纪70年代，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职工美术学习班学画，是人生中第一次在组织体系中系统的习画经历，每星期半天脱离繁重体力活享受着做半天有梦想的文化人。

　　

83年在交通大学的绘画班教室内师生们的合影，至今同学中已有4位先后离世，令人扼腕叹息艺术永常而人世无常。

　　

6月的大学期间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循迹中华文明瑰宝到此一游，同学设计每人一个黄袋如同香客进香袋，所不同是丝网版画印制眼开眼闭猫头鹰一只，居士香客顿时成为艺术朝拜者，睁眼看世间艺林，闭眼阿弥陀佛。

一生惦念的西行漫记。

一色男同学间的无忧无虑的清贫豪爽和互助。

一张捏烂的学校介绍信化缘。

一辆拉煤货车颠簸于西风古道遗址探访秦俑汉石唐砖。

一伙夜宿大车店满脸黑灰的年轻学艺者，求索汉唐艺术真经的初心如此执着。

　　

当年心存各种梦想的小鲜肉同学，现在各赴远方，远方岂止有诗更有生计和磨难。

　　

80年代的一干同学汇集山西芮城膜拜永乐宫壁画，借自行车如抗日武工队一般直扑黄河边的风陵渡，峭壑黄水高岭，黄河在那头拐了一个弯，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磅礴气势，与逸飞的作品《保卫黄河》之壮观景色极为相似，因我个头高拍照水平还不俗，所以都是充当随军摄影师人体三脚架，而群人中鲜有本人影像，懊悔不及权作遗憾。

晓晨轻雾散，匆行赶集人。（油画）

清晨若倘佯江南小镇，青石板留下的是雾气下落的湿辘，空气清新中带着早炊的柴烟味，半苏醒的市井赶早的脚步声片刻打破宁静。
　　我喜欢描绘这样安宁中的小镇，山墙片瓦一部分还在雾蕴中朦胧，陈旧的民居沧桑，未敞开的窗户已泛着天光，黑瓦、白墙、褐色的木屋、青色的石条，能够画出心中的静幽。

浣水青黛色，掩门百草斋。（油画）

绿水、青苔、残墙，80年代不难就能找到的景象，现在不是不复存在就是重新涂刷了，当地人的说法也有他们理由，城里人过上好日子，我们不能过得破破烂烂。
　　我喜欢做图的理由是残缺和沧桑，对比和律动；绿色调中的白墙的斑驳和蒿草轻曳，石条沉重之间的苔藓和流水的碧绿沉静。

　　

上世纪80年代末有一段最消沉、最逍遥、也是最想逃脱城市的时光，去了田野乡村，几幅淡然雾色的枕水屋宅静谧又超然，以描绘去排遣心中忧患是习画初心的升华必然。

苍茫天水中，孤桥径通间（油画）

　　江南特有的山墙和拱形门洞，沿河而筑的吊脚楼被称作“枕水人家”很有画意，依旧是散射光基调，刻画有趣味的吊脚立柱，撑起的芦席页窗，对岸的弧形排列的参差木屋映照水中倒影遥相对仗，轻雾渐散水天一色中的小镇很诗意。

晓景山河爽，闲居巷陌清。（油画）

水乡的晨景，雾是真实的，能够抓捏手中都感到湿漉，水的流动雾气升腾，如此景观，清晰的河道过桥和江南骑楼，而屋檩沿在雾气中羽化，这是我感兴趣的描绘内容。
　　醉心于刻画那些饱经风雨木骑楼、青石条路、窗棂和绿水，平散光里寻求色彩的不同寻找的是小镇的水中韵味。

细雨润青石，屋脊叠嶂韵。（油画）

　　江南的民居充斥着生活原生态，洗衣石板、半截腰门、斜搭的柴灶间、霉斑的墙面、花格的窗棂，我会醉心于一些细部描绘，试图以小见大，而就会步向琐碎，倒过来再调整，再琐碎，就这样花费了时间还依旧乐此不疲，绘画就是为折腾磨难自己。

石径霜露凝，客辞昼启明。（油画）

小镇的老宅，剥落的石灰露出青灰的老砖，层层雨水刷过的流淌拖带黑霉痕迹，边缘的白硝中介着要掉落的墙泥和砖的分界。
写生于此就会有当地人说，你们城里人怎么就喜欢画都要塌的房子？我也无语，说此景有味道人家难以理解，说房子是老的好，人家出口一句和你们城里人换吧，把你给噎住，其实叶公并不好龙，画图人也就一些小资情调吧。
　 再添一框门槛，门内观外别有洞天，给情调再加点浇头。

泊泊水映桥，枕流居人家。（油画）

迁移数次，已经找不到这张画了，偶尔在收拾旧物中翻到这张照片，补放上来聊以安慰。

庭院伏树绿，郡楼垣壁白（油画）

6月的景色无比入画，没有萧寒和赤日，日长的清晨和傍晚都是室外绘画者的良时，物种勃发缤纷斑斓又是写生者无限色彩发挥的美篇。
把帝国大厦的日出辉煌，纽约东河的残日血色，自由岛上的深蓝天空搬画到中国的水乡视觉色彩会无比绚烂和集爱于宠。
　　但我依旧喜爱绘于江南烟雨蒙蒙雾似轻纱的淡雅恬静之景的中华真实。

人物写生（油画）

　　6月天在上海交大理工楼顶的违章搭建天光教室的写生，写生理应是基础训练，而不怎么受规矩的我还是在寻求画趣和味道，把模特儿的左右眼睛画作了波斯猫眼，细部的刻画和大面积的松弛让自己多少有些小得意，幸而老师的因势利导的教学模式，没有让我改正过来。

人物写生细部

人物写生（油画）

记得第一次画这个模特儿是雨天，模特是穿着套鞋来，而第二次写生就是晴天，依旧要模特穿原来的装束和套鞋，在对待写生上我们也是认真的。
　　如果按照严苛的苏式教学，我的写生就属于没有完成，而我恰恰喜欢这样的将完而未完的有回味有遐想的感觉，把没有做全的功课拖一点堂，老师又一次放过了我。

人物写生细部

人物写生（油画）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勤笔补拙的画者，画就不够多，但绘每幅画作在于勤于思考，以其达到画一张是对技法对作品有新的认知。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习画之路遇师无数，老师的教诲，同学的交流，同行的切磋，名家的观摩，巨匠的膜拜皆是学习艺术之初心目的，籍此汲取能够提高技艺，练就眼光，提高品味，进化观念，艺术应该是这样练成的。

学艺初心的我钟情写生，写生是习画者基础，也是考量写实画家的试金石，当今一些所谓画家离开了照相机，离开了电脑PS，看那所谓写生就是颜色一坨。

有一天 我感觉看计算机屏幕的戴了眼镜的视力又模糊了，我悲凉了。

有一天我握了二十几年鼠标和敲打键盘的手连自己签名都不利索时，我恐惧了。

　　

有一天我点数曾经的画作缺失了一半，霉裂了另一半，我心痛了。

　

我意识到当年意气风发，恣情年轻时间无限的初心似乎再也回不去了，翻出老照片只是寻回梦想，追忆那些无忧无虑最美好的时光。

人体写生（油画局部）

人体写生是绘画者必修课，而当年交大绘画班因为开设人体写生课程而让众多习画者趋之若鹜。人体写生对于我们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充满了神秘和激动，但当你进入画室拿起画笔面对模特儿的那一刻，只要你是真正的艺术的圣徒，那时一定是心无旁骛。
　　此画人体的边缘线和背景关系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作品终有遗憾。

人体写生（油画）

　　这是当年用一张美术商店购买的油画布纸画的，实在是质量太差，已经布和背面脱离了并霉变，加上当年所用的上光油的质量，使颜色都改变，凝聚成为了褐色油珠，原来很喜欢肩头的散落光线有质感的透明光彩，而现在看到却已经黯然失色。

人体写生（油画）

让光线汇集上半身暗化下肢和背景，试图表现男人体的孔武有力，想学习尝试欧洲古老的酒窖光线法，当年全凭着印刷严重走色的画册揣摩大师的技法，而当終有一天站立在大师们的原作前才知道了什么叫大师和巨匠。　
又是被劣质的上光油加害了画面。

人体写生（油画）

这幅写生应该属于比较完整的，我每次写生的角度基本都是偏隅一角，同学都争相寻找好位置，我则另类而偏角的好处在于与他人视角不同的独特且少了许多干扰。
写生时老师会在后面静静的看你画，也如针芒扎背，手足无措，老师从不替你改画，只是比划一下，“这一块我蛮喜欢的”其余就靠自己的悟性去理解发挥吧，这样的学习过程人会茅塞顿开的聪明起来。
　　曾有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喜欢这张写生，与我说要用自己3个月的工资换我这幅画，80年代初钱还算值钱，我说你喜欢就拿去吧，当年真觉得有得是时间和精力，不是太在乎自己的习作，而和同学谈钱更伤感情。

人体写生（油画）

　　一次觉得绘画语言觉得有些单调，那么也来一个苏式作业（苏联美术教学法），加宽的油画扁笔、圆头笔，饱沾颜料，哔哩啪啦的涂抹覆盖再涂抹，不讲理的粗鲁笔触但巨爽且亢奋，有人质疑，不是你以往风格，我说，这是在向俄罗斯苏里柯夫大师致敬。

人体写生（水粉画）

　　在美院学习设计时规定只能画水粉，不能跨界油画，那么用油画的方式做水粉画也是尝试，依旧要厚薄适度，还要用水洗洗刷刷，遗憾作品已不知所踪。

人体写生（水粉画）

　　美院老师钟情红色，所置环境色皆红，而环境所映模特儿身上红光，暖融融，甚是有趣。

人体写生（水粉）

人体写生（人体）

　　

熟悉我的老朋友惋惜的问我为什么没有把绘画进行到底，新结识的朋友狐疑的打量我，你居然会画画？

我有以为，我在绘画路上走下去可能就是以后的匠气，若再去迎合市场口胃会变得俗气，到最后自己也会不认识自己，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其痛莫大于焉。

习画初心的年代，没有利益诱惑，没有市场炒作，艺术都是那样纯真。
　　

实则绘画是一生钟爱，离开的理由实在太杂，更多是自己搪塞的不成理由，说放弃很难，而虽然跨界但我依旧在一旁默默的注视着它。

　　

网（油画）

当年交大绘画班毕业之创作，80年代在惠安海边常见之景，渔村女人是最辛劳的，服伺男人，外出打工，收整渔具。而现代都市男女生存状态正恰互换。
从惠安带回当地斗笠做道具，脸型找漂亮邻居做模特为的是取悦而违背艺术真实的初心，在老师的建议下画渔网干脆找网线袋剪开沾满颜料拓印画布之上，布面油画、刻制版画、行为艺术操作集成一体，偷懒耍趣合为一身。
　　人一生都在编织修补心中之网，无论是自己心网还是捕网他人或被他网，都有自我成就也更有人生纠结。

　　

六月是一年中走过去的一半，而人生的六月回望已伧然。

当记忆那些年的习画初心，为之废寝忘食，为之迷茫懊丧，为之苦斗疯狂，为之快乐欢颜。

画者曾经刻画，曾经作品，曾经自豪， 曾经拥有，理应别无他憾。

混沌之间（油画）

　　这幅画实则是女儿6岁时的线描，还残念绘画热情的老豆就只能协助填色，混沌初开没有秩序的无奈、茫然，惜女儿对绘画有才情却无热情，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