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一笑作春温——长短句中看苏轼（杭州篇）

魏无知

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七月三日，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军区钤辖。这是苏轼第二次来杭州为官，时年53岁。他第一次来杭州为官，是在宋神宗熙宁五年（1071年），任杭州通判。

宋朝仁宗皇帝曾赞美杭州说：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民间自古又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可见，杭州是一个美丽、富庶的好地方。一说起杭州，人们肯定就会联想到杭州西湖，谈到了西湖，大部分人自然就会笑着说起苏东坡。的确，苏东坡跟西湖、跟杭州，有着太深太深的关系了。他曾两次在杭州为官，在杭州城里，及周边的山岳、水乡，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苏东坡曾说过，除了家乡眉山以外，杭州是最能让他愉悦的地方。他非常热爱杭州，他不吝笔墨，给杭州留下了大量不朽的文学作品。

他的一首描写西湖的七言绝句，是至今为止被公认为最好的表现西湖的诗，近千年来被人们广泛传诵：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可是当苏轼第二次来杭州的时候，西湖已经不是他心中曾经的那个样子了，此刻西湖的水面，差不多已经被野草遮盖一半了。苏轼给朝廷上了两道表章，强调了疏浚西湖的重要性及工程计划。他说，如果任之这样继续下去，西湖将在二十年内消失，届时，将会使杭州失去淡水资源，其后果不堪设想。还好，朝廷准奏了苏轼的奏章。他率领民众，用时四个多月，终于完成了西湖疏浚工程。碧波荡漾的烟雨西湖，如同掀去了面纱的西子姑娘，又袅袅婷婷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聪明的苏轼，又用清理出来的淤泥及野草，在湖中沿南北方向，修筑了一道长约两公里左右的长堤，堤上有六座拱形桥，九座亭子，后人称此堤为苏堤。苏轼给这六座桥都起了非常好听的名字，即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这些名字听起来无不诗情画意。

春日之晨，烟柳笼纱，莺啼啁啾，苏堤春晓。

有民谣唱道：

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

苏轼也得意地捋着胡须吟道：

我来钱塘拓湖绿，大堤士女争昌丰。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苏堤春晓，历来被列为西湖十景之首。

苏堤和西湖之与杭州，犹如天生丽质之少女脸上明媚的双眸。如果你与这对双眸对视，那就犹如三月天飘下的雪花，说不定转瞬间你就被融化了。

苏轼又在西湖上修建了一个小岛，岛南湖中建了三座用以观测水位的石塔，塔腹中空，球形的塔面上有五个等距离的圆洞。如果在月明之夜，在塔中点燃蜡烛，圆洞口糊上白纸，借助水面倒影，赫然能看到32个月亮。水波荡漾，玉盘翻转，姮娥起舞，玉兔捣杵。此时此刻，如果身历其境，你的心底会不会暗生涟漪，心中也能升起一轮明月哪？后人称此景为“三潭印月”。

东坡先生，你不仅能妙笔生花，原来你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城市规划专家。

东坡先生非常热爱杭州，他认为他的前生肯定是生活在杭州。他的一首《行香子》，唱出了东坡心中那让人黯然销魂的天堂杭州。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再听听他的另一首《江城子》：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谴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处，人不见，数峰青。

烟雨，彩霞，荷花，白鹭，仙界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摩诘之画境乎？

这就是东坡心中那令人梦魂牵绕的天堂杭州。

苏东坡生性诙谐，史料里记载了好多关于他的搞笑的故事。他审理的一起和尚杀人案，就有点让人忍俊不禁。灵隐寺里有个了然和尚，这个和尚六根未净，迷上了一个妓女秀奴。为了表示他的痴心，和尚在自己的胳膊上刺了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但是当和尚为她钱财耗尽后，秀奴便不再理他了。原来和尚与妓女的爱情故事，不仅需要有文采来点缀，还需要有白花花的银子来帮衬啊。和尚急眼了，借着点酒劲，就把秀奴杀了。杀人偿命，和尚被判了死刑。有道是：

极乐国错走奈何桥，苦相思误服孟婆汤。

和尚嫖娼，醉杀妓女，此案轰动了整个杭州城。当然了，这等桃色新闻，在任何时候都是要上头条的。东坡先生审理完此案后，一时兴起，把判决书填成了一首《踏莎行》词，这一下子又成了轰动街头巷尾的热点谈资。这绝对是一份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判决书。且看：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混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强烈建议各大法学院，对那些个未来的大法官们，必须要求他们把这首《踏莎行》背到滚瓜烂熟的程度，才可以颁给他们毕业证书。

据考证，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家公立医院就建在杭州，它的名字叫“安乐坊”，就是苏轼在杭州任上亲手建立的，他自己还捐了五十两黄金。医院所需费用，如郎中的工资等，完全由朝廷出钱。医院给病人抓药，药费也极低，比如说一剂用于退热的中药，仅收大钱一文。一文钱能干什么？有句成语，叫一文不值。啥意思？就是一文不值。记得我小的时候，三分钱可以买一根冰棍儿。有时候运气好，一分钱可以买一根已经化了差不多一半的冰棍儿。

在清理西湖里的野草的时候，苏东坡就在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怎么就没有人去想、去做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似乎大家都懂。但真正能经常去关注这些小小蚁穴的人，肯定不会很多。对官员来说，这些小事儿，尤其是关乎老百姓生活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其实是最能考验那些个朝廷命官们是否真的心系民众，是否真的全心全意地在为国家效力。

在密州，苏轼曾组织民众收养救助了数千弃婴；在黄州，他成立了“救儿会”；在杭州，他建立了公立医院；后来被远贬到惠州，他还亲自动手，将那些无主野坟的骸骨收集在一起，重新建了一个大冢埋葬之，并亲笔写了一篇祭文，以安慰那些无名的死者。这些看似跟他为官政绩无关的诸多小事，却恰恰反映了苏轼具有一颗菩萨心，恰恰说明了苏轼真的是一位全心全意为民做主的好官，也恰恰说明了为什么苏轼能被广大人民所怀念至深。

来听一下他在杭州时期的这首《点绛唇》：

我辈情钟，古来谁似龙山宴。而今楚甸，戏马余飞观。

顾谓佳人，不觉秋强半。筝声远，鬓云撩乱，愁入参差雁。

这首小词，信息量极大，涉及诸多古代先贤名士及其轶事。这其中有情之所钟的王衍，有倒戴接篱的山简，有龙山脱帽的孟嘉，有自刎乌江的项羽，有七步成章的曹子建，等等。东坡先生能把这些先贤名士巧妙地揉在一首词中，并能极其自然地抒发出高情大义，这不仅展示了其高超的文字技巧，也表明了苏轼本身就是一个重情重义、高风亮节的人。这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为什么能把那些“小事”，做得如此完美。

东坡先生二次来杭州的时候，他已年过半百。看看他在杭州任上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给杭州人民做了哪些好事：建了一个城市清洁供水系统，建了一座公立医院，疏浚了盐道，修建了西湖，稳定了谷价，宽免了官债，……。这些事情涉及到了公共卫生问题，公共医疗问题，稳定物价问题，地方债务问题等等。这些问题，至今也是困扰着全世界各国政府的老大难问题。

可是，在九百多年前，杭州太守苏轼，就已经把这些事情做到了最好。

东坡先生在杭州之功德，影响深远，功高至伟！

在杭州任上，虽然苏东坡还能殚精竭虑地做好自己的太守工作，但是，他年轻时的那份报效朝廷的雄心壮志，却早已似羊昙挥泪，湮灭于西州路上了。

一首《南歌子》，真实的道出了东坡先生此刻的那份且喜且悲的复杂心境：

古岸开青葑，新渠走碧流。会看光满万家楼，记取他年抚病入西州。

佳节连梅雨，余生寄叶舟。只将菱角与鸡头，更有明月千顷一时留。

西湖的夜是那么的美丽，但雅志未就，趁明月千里，该棹小舟归去了。

一个秋夜，东坡先生喝了点酒，他独自摇着一条小船，在西湖里慢慢地荡着。一阵微风吹过，他头上的白头巾掉落湖中。头巾慢慢沉入湖水中，水面泛起了涟漪，水中的月亮也跟着摇动了起来。东坡先生在水中月里看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咦，这是那个当年名镇京华的眉山苏子瞻吗？你什么时候已经变成白胡子老头了？这时候，京里已经有传说，他可能要被调离杭州了。又要去哪里呢？自己韶华已去，还体弱多病，且秉性难移，又不为人容，是否该休息了？

他苦笑了一下，对着水中月，慢慢吟出了一曲《好事近》：

湖上雨晴时，秋水半篙初没。朱槛俯窥寒鉴，照衰颜华发。

醉中吹落白纶巾，溪风漾流月。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摇兀。

归，而不归，一直是逆境中东坡先生的职场态度。他太想把自己的全部才华都贡献给朝廷，以谢几任皇帝对他的欣赏及信任，以谢几个皇太后对他的大力支持。但是，此刻他已经完全厌恶了党争，他实在无法再与那些奸佞小人们同堂共事了，他真的要彻底归去了。

好事近，好事已尽。衰颜华发，风月烟波依旧。醉中醒，梦中了了，一叶小舟归去。

苏东坡在给皇上的奏章里这样说道：

非不怀恋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余，耻复与群小计较短长曲直，为世间高人长者所笑。伏望圣慈……。

东坡先生就要离开杭州了，这一年，他已经56岁了。虽然他已经决定退出政坛，可有时也难免会偶生伤感。但是，苏东坡毕竟不同凡响，他生性豪爽，永远乐观阔达。他心中偶有的一丝失落，就如同太阳下钱塘大潮溅起的浪花一样，转瞬间就会奂为一轮美丽的彩虹。他好似一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跟着他，他能让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永远是美丽的风景。

在离别之际，东坡先生给他的挚友，高僧参廖子填了一首《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词中再一次出现了不遂志的“西洲路”，但该词中“西洲”的意境，是坦然和豁达，完全没有了那首《南歌子》中的“西州”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的伤感、无奈之情。

清人郑文焯评价该词：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之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

东坡先生，豪气乎？豪迈乎？重情乎？真情乎？

他同时又送给好友钱穆一首《临江仙》：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首词，豪放、阔达，恬淡、自适，有淡淡的惆怅，又表达出了那种过来人特有的深沉和超然，这不就是东坡先生人生经历的自我写照吗？

东坡先生头戴黑帽，身着紫袍，脚踩布履，手持一根藤杖，在苏堤上慢慢地踱着步。鸟鸣啾啾，顽皮地绕着他飞来飞去。柳枝飘飘，像纤细柔嫩少女的手，轻拂着他的肩头。时不时的，他要稍微躲闪一下身边那些闲逛的游人。他的脸上一直漾着开心的笑容，似乎又陶醉在“自喜渐不为人识”的虚无境界。

我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巧与他四目相对，我的心头一震，嘴里“啊”的一声刚想说什么，东坡先生向我轻轻摆摆手，微微一笑，然后迈着方步，一摇一晃地走开了。等我回头再看他的时候，东坡先生的背影，早已混入了那些闲逛的游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