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王乙己

老家每年油菜花开，田野里、山谷间到处是金黄色的世界，野鸡会到山脚下的油菜地里吃菜花，此时正是打菜花鸡的时候。父亲几十年下来，练就飞枪打野鸡的绝活。父亲很会训狗，我们家先后养过乌狗、白狗、黄狗，每条狗都是几个月大开始上山训练，到一岁多，就可以人狗合一，配合非常默契，狗能懂人，人也知狗。我很小时候就跟着父亲打猎，我负责放狗，父亲负责开枪。我家的猎狗都非常聪明，嗅觉灵敏，只要闻到野鸡的气味，就会用肢体语言提醒父亲。父亲会子弹赶紧上膛，举枪瞄准，快步移动，狗前身往地面一趴，作扑倒状，野鸡瞬间“咯咯”起飞，枪“叭”的一声，野鸡应声落地。这时候，收获猎物，真开心啊！此乐何极！

父亲走了，这些经历只能当成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父亲是个农村的读书人，六十年代初初中毕业考入永新中学高中部，父母双亡，无奈弃学。八十年代，已经有四个孩子的父亲，经过五次考试，顺利拿到了一九八六年江西省自学考试，江西师范大学的大学文凭，是江西省第一个农民自考大学生。父亲熟读《二十四史》、《东周列国志》、爱好唐宋诗词。父亲爱喝酒。一碰杯，就有讲不完的历史故事，上下五千年，融汇贯通。

父亲有稳定的生死观，对生死非常坦然，三十多岁就自己做好了棺材，几年前自己修好了自己的墓，在墓前的路边还修了一个供路人歇脚的凉亭。父亲把自己喜欢的诗词刻在墓园、凉亭四周的墙壁上，还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

父亲看书爱作笔记，重病期间仍然坚持，直到卧床不起，最后的绝笔是“宠辱不惊，看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看亭前花开花落”。父亲故意把“厅前花开花落”改为“亭前花开花落”，即便没跟我说过为什么要改，知父莫若子，我知道父亲生前是在想象自己死后躺在棺木里的意境，凉亭前山花烂漫，龙凤山上云卷云舒，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宠辱皆忘，去留无意。

父亲走得从容，走得潇洒，父亲到弥留之际神智不清，凭着意志，仍要坚持下床大小便，父亲走得干干净净。

父亲重病不起的时候，安慰我说，“儿啊，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你不要难过，我无憾”。 人世间有生离亦有死别。生离，会有下次的相聚。可是死别，能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么？若来生能再相见，我还是要做你的小孩子，还想让你的双手给我举高高，还想你在夏夜的房顶上指着星星，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想要趴在你的背上去乡卫生院打针，还想要跟你去钓鱼，打猎。

后悔于几十年，没有那么地听父亲的话，偶尔还吵吵架。惭愧于自己的卑微而无力，未能够让父亲为我骄傲。

父亲躺在山上，或许如其所愿，看书喝酒，赏花望云，钓鱼打猎，与另一个世界的邻居聊天吹牛。可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却常会掉进思念的深渊，越陷越深，泪流满面。为了排遣自己的情绪，常常问孩子，“想爷爷吗？”其实是我自己在想父亲。

我的爸爸，我想你了！

父亲初中毕业时，考入永新中学高中部录取通知书。当时其父母双亡，无奈弃学。

父亲四十多岁时候

父亲这辈子最后的一页读书笔记

父亲放弃治疗，坐火车回老家，叶落归根

李花漫山

油菜花遍野

《忆秦娥·申城夜》

申城夜，

醉醺梦回家乡月。

家乡月，

下河钓鱼，

上山打猎。

父子一场伤离别，

前年考走托山野。

托山野，

黄花如海，

李花似雪。

《清明回家》

阳春三月百花开，

又是一年清明来。

门前喊爸无人应，

旧燕新归独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