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杜建峰

<p>  老房子是一大片的青瓦木结构为主的平房,在那时候的江南农村,再常见不过了。它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已经无从考证了,但是从记忆中的风格上来看,仿佛是曾祖父那一辈修的这一大片房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曾祖父那一辈从人手里购得的。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所以分家的时候把这片老房子一分为三,祖父分得了其中之一。祖父也生了三个儿子,作为老幺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那里。父亲只来得及长到十来岁,祖父便辞世了,三兄弟又分家,父亲便继承了这一片老房子,两个伯父家的房子另起炉灶,在新的地方新建的房子。我也出生在这里,然而我并没有三兄弟,老房子也并没有等来我们两兄弟来拆分它,便早早地垮掉了。</p><p><br></p><p> 老房子处在村庄的最东南角,老底子村民描述房子大小,一般会说这房子几间头,三间的房子就可以叫做大瓦房了,而老房子东西向至少是四间头,甚至是五间头、六间头,实在是记不确切了;一般房子进深前后两间就算是挺敞亮的了,而老房子的进深同样至少有四间,由此可见它的“气势恢宏”。继承到我父亲一辈的时候,这一片的老房子是一家分得一间门面,住了好几大家子的人。所以我的家,其实是一长串的房间串联式的,从大门进到最北边的卧室,需要穿过大门间、灶头间、小房间三进,现在估计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格局的房子了吧。</p><p><br></p><p> 老房子的屋顶,盖着的是青黑色的薄瓦片,这种风格简约的瓦片,就是本地的土窑烧制的,谈不上什么设计,厚度不到一厘米,一头大一点,一头小一点,就像是一片薄薄的梯形陶片微微地朝一面卷曲而成。铺设的时候也很简单,沿着垂直于屋脊的方向,从上往下铺,瓦片大头朝上小头朝下,上一片瓦的小头压着下一片瓦的大头,朝天并排铺两排,然后两排瓦片缝隙之上照例再扣上一层。这样铺成的瓦片,既能防水,还能透气,哪一片瓦坏掉了,随时能够替换下来,维修保养便宜又方便。</p><p><br></p><p> 瓦片的下面,是木结构的屋顶,粗大的圆木构成了屋顶的框架结构,框架之间密密麻麻地钉上一米多长胳膊粗细的木头椽子,椽子可以是方的,也可以因陋就简是原生态的细树干。讲究的人家还会在椽子上门铺一层篾席或者其他的东西,瓦片就摞在篾席或者椽子上面。为了方便采光,屋顶上还会开天窗,天窗一般就是个二三十公分见方的孔,安上玻璃,这样白天的时候,光线便能进入到屋里头来,满月的时候,皎洁的月光一样能够透过它撒进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老房子的厨房里面,便有这样一个天窗。</p><p><br></p><p> 屋顶以下,几乎全都是木质的。除了最外墙面是泥土、碎石、稻草混合在一起夯出来的外,和邻居们相邻的墙是木质的,一块块二十公分宽的长木板拼接起来的跟隔板一样的东西就是墙了,和西边的邻居就是这样的木板隔墙,跟东边的邻居连这样的隔板也没有,大门间用的是一道2米高的络麻杆篱笆就划分了两家的界线,那种同在屋檐下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都不需要任何的熏陶与灌输。透过隔板的缝隙,就能看到西边邻居家在做饭,攀过2米高的篱笆墙,就能望见东边邻居家在炒菜,人们从来也不觉得有隔音的需求,话说出来本来就是让人听的,邻居夫妻吵架了、训娃娃狠了,还能及时赶上门来劝几句。</p><p><br></p><p> 门是木质的。大门是两扇对开的高大木门,大概有3米高,1米多宽,没有锁,也没有钥匙,晚上关门的时候,用一根两米多长的大门栓一横,两头套进门框两侧的活铁环里,比锁还难撬。大门有大门的妙用,平日里大人们下地干活了,三五个不上学的半大小子门就把门板一卸,架在两条长条凳上面,中间隔几块砖头,现成的乒乓球桌子就成型了,拿着木板自制的乒乓球拍叮叮咚咚打上一下午,谁也不会觉得腻烦。门栓有门栓的好处,这门栓是一根小腿粗细的实心木头,分量正好,浮力正够,七八月的夏日偷偷摸到门前的塘河里面游泳,扒着门栓,水性再差也沉不下去,这一条门栓经年累月早已磨得毫无棱角,两头浑圆,也不知道教会了多少娃的狗刨式。</p><p><br></p><p> 窗是木质的。那个年代玻璃窗是稀罕物,老房子的窗户跟大门款式一般,对半开的木扇窗户,关上了窗户绝对不透光。卧室还有木质的地板,真正的是实木地板,因为那个年头复合木地板工艺还没出现。地板距离地面还有大概20公分的空间,这20公分的黑暗空间对我来说特别具有神秘感,时不时地想着这黑洞洞的小空间里面到底藏着啥东西。当然,只有卧室铺着地板,其他的房间里面,都是清一色的接地气,纯粹的、踩得硬邦邦的、结结实实的、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各种家具也是木质的,木头的桌子椅子,木头的柜子箱子,木头的马桶,木头的筷子梳子,当然,碗是粗瓷大碗。</p><p><br></p><p> 大门外面是廊檐头,廊檐头外面是场地,其实就是一片三四米宽、五六米长的泥土地,晴天全是土,雨天烂泥地,但是它还是发挥着很重要的功效。平时的时候,它是必经的道路,收获的季节,它是晒场,夏天的夜晚,它是餐厅和凉亭,冬日的中午,它是晒太阳的福地,</p><p><br></p><p> 场地再往南,有一个修得稍晚的小房子,兼做猪羊棚和杂物间,一应家畜都在这里过夜,一应农具柴禾都在这了堆放。为什么说这个房子修得稍晚呢,并不是因为我见着它修起来的,而是它的墙是用断砖破瓦搭建的,估计是从土窑厂捡来的残次品,既然用上了砖头的,自然比夯土墙的老房子要现代一些。这个小房子里,我喂过猪食,割过羊草,捡过鸭蛋,拢过鸡仔,小,但是在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p><p><br></p><p> 老房子的前面,小房子的周边,种了很多很多的树,有桃树,有枇杷树,有柿子树,有枣树,还有榆树、泡桐树、棕榈树等等等等,多到记不清名字,但是数量最多的是香椿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香椿树,那时候的人们也不时兴吃香椿,香椿树发芽了、长叶了、叶枯了、落地了,都没有人对它的叶子发生一点点兴趣,我对他们印象深刻,是因为这种十几米的高大乔木上面,夏天总是爬满了最多的知了猴。桃树上长的桃子并不好吃,枇杷树还没有等来开花结果,就被蛀虫蛀死了,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枣树一年到头也长不出几十颗枣子,倒是柿子树,到了秋季总能硕果累累,但是那果实如果不是熟透了,是需要特殊处理才能饱口福的。所以果树虽然多,我并没有享受到什么美味,远远比不上晚春桑树地里大片大片红得发紫的桑葚果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更比不得夏天榆树上爬满的刺毛虫给我留下的惊悚感铭心。</p><p><br></p><p> 老房子里留下了我童年的记忆。夏日农忙的时候,兄弟俩加上邻家的玩伴一起被锁在房间里面,玩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游戏,拆解着收音机、闹钟等各种能够拆解的物件,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突然间木头的窗户被从外面打开来,母亲拿着几根刚刚从上门叫卖的小贩手里买来的棒冰来犒劳我们,5分钱一根的赤豆棒冰足以满足一下午,8分钱一根的麻酱棒冰可以幸福好几天。晚上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主妇纷纷搬出矮桌子小凳子竹椅子到场地上,热腾腾的晚饭菜肴端出来,就在外面纳着凉、聊着天、吃着饭。吃完饭时间尚早,在没有电视机的时代,月光下面场地上铺上凉席放上躺椅,大人们睡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小娃们坐在凉席上专心致志听老人讲小白菜上坟的故事,听完了看着对面桑树地里面的荒坟浮想联翩再也不敢睡觉。</p><p><br></p><p> 三九隆冬的时候,我们聚集在廊檐下,西北风刮不到、大太阳晒得着,最是舒服不过,小小孩们看着大小孩们算着二十一点,听着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天。春秋宜人之际,大小孩们领着小小孩们割羊草,那其实更多的是幌子,抓田鸡、追蚂蚱、捞小鱼、烧野饭的热情,一定是远远的高于帮衬家务活的。</p><p><br></p><p> 然而老房子陪伴我消磨最多时光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现在的人们永远也不会想到的地方——墙角落。现代的房子地面都做了硬化,不是地砖就是地板,老房子的地面就是原生态的土,只不过中间的地面经常踩来踩去显得很瓷实,但是房子四边墙角下的地面,却着实别有洞天。上面是木板镶就的墙,下层支撑着木板的木框架并不是紧紧贴着地面,而是有一小段间隙,这儿的地面,平时并不会被踩到,所以不瓷实,相反是非常蓬松的、细颗粒的泥土。那昏暗、蓬松的泥土里面,触摸起来手感非常细腻,就如现在的小孩子在沙坑里面玩沙子一般的感觉。最为神奇的是,这泥土里面生长着大量的地鳖虫——这种扁平椭圆形的憨态可掬的虫子,据说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然而那时候确实我们最好的玩物,就跟抓知了一样,抓了一大堆,装在瓶瓶罐罐里面,比一比谁抓的多,谁抓的更大,乐此不彼、其乐无穷。</p><p><br></p><p> 后来,人们的生活渐渐地都有点起色了,孩子们越来越大了,老房子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显得拥挤起来了,便一家接一家的邻居拆掉了老房子,搬到村庄的西边、北边盖起了更大更宽敞的新房子。一直到后来,老房子只剩下了最后的两户人家,一家是我家,一家是东边的邻居,西侧的木板隔墙变成了外墙,挡不了了风雨,再也没法住下去了。最终我们也弃了老房子而去。</p><p><br></p><p> 刚刚搬走的那些年,老房子并没有拆,破破烂烂地一直还顽强地矗立了好几年的时间,这中间还养过几只羊,继续发挥着它最后的剩余价值。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还会是不是地回去看一看,仿佛能够回味在这里度过的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一直到多年以后,老房子终于经不住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最后倒掉了,然而地基还在,还是能偶尔故地重游。再后来,开挖京杭大运河出钱塘江的泄洪河道经过村子里,地基也沉入到了河道下面,最后一点点童年的痕迹亦随之而去了。</p><p><br></p><p> 离开了老房子后,又前后换过几次房子,从木板房子换成砖瓦房子,从砖瓦房子换成小洋楼,又从小洋楼里跑出来住进“鸽子笼”,从这个笼子腾到那个笼子,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怀念家乡的老房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如今家乡的新农村建设像模像样,早先不舍得房前屋后的自留地,没跟着第一批搬去新农村,而今小洋楼也渐渐变成了老房子了,娃娃们也渐渐大啦,过年团圆都快住不下了。所以,现在的最大夙愿是,盼着再起一个“老房子”,好叫心里安生,无论漂泊到哪里,故乡的家,一直在等着我归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