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骨肉能几人,年大多疏离。迟早重欢会,春暖燕雀归。</p><p> ——题记</p> <p> “燕儿窝,燕儿窝,哥哥来家再开锅……”村东头的泥土路上,高大的槐树下,一群蓬头垢面的小闺女儿和小小子儿头凑在一起垒“燕儿窝”。</p> <p> 小孩子们低头弯腰撅屁股,围着一个大沙堆蹲成一圈儿。他们的左手插在湿沙里,右手把边上的细沙赶到左手手背上,直到把左手完全埋起来。覆在手背上的沙子微微向上隆起,像一个锅盖,又像老家过道里的燕儿窝。沙子拍实了,嘴里要一边不断地念叨:“燕儿窝,燕儿窝,哥哥来家再开锅……”祈求左手能顺顺当当地从沙子里抽出来,保持燕儿窝不塌陷。如果沙子没有拍实,窝顶就会出现裂痕,前功尽弃。失败了的,长叹一口气,抽出手来,摊平沙子,重新来做;正制作的,顾不及看别人,满头大汗,腮帮鼓得通红,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子劲儿;做成功的,雀跃着,高声大喊:“燕儿窝做好喽~哥哥来家就开锅喽~”欢快无比的笑声飘荡至天际,在空中回响。</p> <p> 童年的记忆总是在不经意间醒来。或是在鸣声啁啾的清晨,或是在阳光懒散的午后,也或许,是在午夜梦回的瞬间。它已经长在你的身体里,成为你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儿时的记忆时常萦绕心头,久久不散。</p> <p> 那清脆童音中、纯真画面里,孩子们赤着脚,找鞋子、平沙子,一顿忙乎之后,脆生生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脑海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p> <p> “燕儿窝,燕儿窝……”“蕾,你哥回来了!你哥真的来家了!”邻居家的燕燕用胳膊肘拐了拐我,还用糊满泥巴的手拖着我站起来。我难以置信,想要抬起头寻找,但一阵眩晕,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清。两只脚麻得像踩在钉板上,一个趔趄,差点儿崴倒。我甩甩头,用袖子搓搓眼睛,总算看清了。进村的小土坡儿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两边还滴里嘟噜地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昨天刚下过雨,小路很泥泞,下不去脚,只能推着车走。边上,一个小男孩儿,理着小平头儿,皮肤白皙,大眼睛很亮很精神。他那么干净,让我羡慕,同时还感到深深的自卑。“快去呀!你妈带着你哥回来看你了。”燕燕用手指戳戳我,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儿说。</p> <p> 盛夏傍晚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游离着活跃的气雾,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很不真实。面对最爱的亲人,我立在原地,就那样望着、望着,手足无措。我低头看着衣服前胸的污渍,两只手互相绞拧着,搓着手上潮湿的细沙子,一只脚的脚尖儿搓着地皮,不敢抬眼望那个日夜思念的人。“蕾,叫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妈妈叫我,声音里带着笑,逗弄着我。我抿着嘴儿不放声,抬起手臂,用袄袖儿使劲儿地抹了一把快要流到嘴里的清鼻儿。忽然,我转身撒腿儿往家里跑去,跑到街门口,一只脚还未跨进大门,就慌张且兴奋地喊:“姥姥、姥爷,我妈回来了——带着我哥回来了——”</p> <p> 灶间,姥姥正在锅台边上打苞米稀饭,头也不回地嗔笑我:“小鳖闺女子儿,瞎撒鳖谎儿。这不到一个月呢,今天可不是你妈回来看你的日子。快去洗手洗脸吃饭吧。”姥姥手里继续忙活着。“姥爷,他们真的回来了!我保证,是真的!”我蹲下身,偎着姥爷,其实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真假难辨的结果。姥爷盘着腿儿坐在蒲团上,慈爱地笑着,顺手往灶膛添了一把麦秸草。一股小火苗儿蹿出来,舔着锅头,差点儿燎到姥爷的眉毛。姥爷一躬身,抬手又往锅头里添一把草,硬茬儿胡子差点儿扎到我的脸,吓得我赶紧躲开。姥爷粗糙的手指揩去我蹭到脸侧的清鼻儿,拉得我皴了的小脸儿生疼。我侧过脸躲避,后仰着身子,两只手握住姥爷的手往上拔。姥爷这才拍打着头上、身上的草屑,站起身。</p> <p> “姥爷!”爷儿俩还没出家门,娘儿俩相继进了天井。“你俩真回来了?还信思孩子看错人了呢!”“爹,这才不到一个月,孩子又不认识我了呢!在屋东头看见我跟她哥了,我还叫她呢,结果撒腿儿就跑,也不叫我。”“怎么不认识?刚才跑回来说了。我跟你妈没想到你们这个时间会回来。”妈妈询问的目光看向我,我严严实实地躲在姥爷身后,只歪出一个小脑袋,任凭姥爷怎么扯也不出来。</p> <p> 晚饭,我拖着专属橘色小铁椅子,紧靠在姥姥身边。就连姥姥给大家舀稀饭,我都一刻不撒手儿地吊在姥姥胳膊上,离妈妈和哥哥远远儿的。“这小鳖闺女子儿真是怪了,平常不这么粘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姥姥笑着逗我,“不是天天想你妈想得哭,不吃饭吗?这下你妈回来了,怎么倒生分了?”听了姥姥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目光游移,眼神始终不敢落到妈妈身上,只觉手足无措,难以自处。那种感觉是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永远无法体会的。可恨短暂的相聚之后,是一次又一次长久的分离。</p> <p> 姥姥、姥爷有意把我往妈妈身边推。妈妈也伸出手来拉我,我却向妈妈相反的方向挣。她干脆把我连椅子一块儿搬过去,放在她的身边。我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逃到姥姥的怀里躲避。面对那个魂牵梦萦的人,用抗拒验证那份爱的真实。“蕾,不是想你妈吗?这怎么了?”姥姥、姥爷一齐宽慰我。妈妈再次伸手过来拉我。我低着头,羞赧得恨不得钻进地窖里。忸怩地斜站在妈妈的两腿中间,我牙关紧咬,嘴颤抖着,泪从心里汪出来,怎么也不肯依在妈妈怀里。嘴一撇,我哭了,以哭来诉说所有的心酸和委屈,以哭来寻求所有的保护和安全感。也许,还希望以哭来留住那份聚少离多的爱。这是长大以后的我在内心追寻多年以后给自己的解释。在当时,我的内心和语言都是无力的。我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不敢奢望母爱的温暖和幸福属于自己,毕竟经历过太多次失而复得,得而又失。</p> <p> 是啊!那是怎样的切肤之痛啊!清晨,你张开眼睛,顾不上穿衣服,就溜下炕沿儿,赤着脚跑到天井里去寻找。你刚刚见到她穿过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微笑着向你而来。当发现那只是错觉,你失神很久,甚至不觉得冷。中午,你思念成疾,躺在炕上,哭到吃不下饭,嘴巴长疮,心里生疼。姥姥哄你起来吃饭,说躺着吃饭长大头,就不好看了。你要俊儿,强撑着坐起来吃饭。纵使姥姥、姥爷把最好吃的饭食都省下来给你,你也难以下咽。傍晚,太阳刚下山,村子就已浸在夜色里。这是一天中最难捱的时刻。归耕的劳力们坐在马车上,挥动鞭子吆喝牲口。农妇们扛着农具,锄把儿上撅着篓子,里面蜷着菜园里、地头儿上随手摘来的瓜菜。四下里炊烟如柱,狗吠声迭起,鸟儿匆匆打眼前飞过,心底一片苍凉。我很怕黑,但还是趁姥姥、姥爷不注意,假装玩耍,溜到过道儿,扒着门边儿,探出头儿,眺望村外的东大道,那里有我永久的期盼。姥姥喊我吃饭了,期盼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直到堕入无底的深渊。一阵伤感,鼻头儿发酸,委屈的泪水盈上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哭!泪水的闸门一旦打开,每晚都会泪流不止。”我不哭,可心撕裂般地疼。谁道这世间最伤心是死别,其实这世间最不忍是生离!谁说爱情最伤人?骨肉分离最相思。</p> <p> 大哭过后,我渐渐地亲近妈妈。那久违的气息,是妈妈独特的气息,任何人不可代替。我贪婪地呼吸,沐浴在母爱的光辉中,沉浸在母爱的味道里。我暂时忘记了别离,停留在无边的幸福里。时光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啊!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哪怕,生命。</p> <p> 第二天午饭,气氛有些不寻常,妈妈笑得有些勉强。分离的时刻即将来临,我一刻不离地粘在妈妈身上,暗暗打定主意:我要拼命抓住妈妈不撒手。只要我不撒开手,没有人可以再把我们分开。可笑渺小的我自不量力,不知道根本无法与那只无形中拨弄我命运的大手抗衡。</p> <p> 撕心裂肺的时刻终于来了——妈妈,要走了。姥姥哄我说背我去村里的小社儿(当时的小卖部)买糖吃。我死活不肯,寸步不离地扯着妈妈的后衣襟。姥姥往门外拉我,我索性抱住妈妈一条腿,十指紧扣,以为那样就可以逃脱跟妈妈分开的命运。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件事:抱紧妈妈,绝不松手。我哭着抬起一双泪眼仰望妈妈,眼神里满是乞求。那一刻,世上的一切已不重要,哪怕尊严、骨气,甚至生命!我哭喊着:“妈妈,带我走吧!妈妈——”妈妈眼里全是泪水,别过头去,不看我。她不忍掰开我早已勒得泛白的小手儿,努力克制着情绪,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听话……”我觉得自己快没力气了,很恐惧。我难过得要死了,不,就算死也要跟着妈妈! “妈妈,求求你了,要不咱带她一起回家吧!妈妈,咱带小蕾一起回家吧!”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是哥哥。他摇晃着妈妈的胳膊,哭着央求着。妈妈拂开哥哥的手:“你别拉着我,跟姥爷去。”姥姥担心妈妈回城连黑,狠着心把我从妈妈身上摘下来,勒着我的腋下,抱出门。那一刻,我知道一切无望,只能赶紧在姥姥怀里反转过身子来,趴在身材瘦小的姥姥肩头,向着妈妈长伸出一只手。真想再次抓住妈妈啊,抓住那份难舍的母爱。我声音嘶哑着喊:“妈妈,呜呜——妈妈我听话,你要回来看我!你要回来看我啊——妈妈!妈妈你听见了吗——”妈妈泪流满面,点着头答应,话语却哽在喉头。那心碎的表情,我终生难忘!</p> <p> 我哭累了,再也无力挣扎,只剩抽噎:“妈妈——姥姥,妈妈——”我趴在姥姥肩膀上,眼睛始终不离妈妈,哪怕再多看一眼也好!伴随着姥姥吸鼻子的声音,有冰凉的液体流到我的脖子里,滴在我的后背上,我全然不知。整个世界都已失色,满心满眼只有妈妈!</p> <p> 早料到分别,却难以接受。爸爸妈妈工作忙碌,没有办法照顾我们两个孩子。我懂。与我相比,哥哥大一些,自立一些,他跟随父母生活。对我而言,那是怎样遥不可及的幸运啊!离别没有结束,思念已经上路。世上最深的爱大约就是,我在你身边却依然思念你。那思念蚀骨锥心,难以割舍。</p> <p> 收拾停当,妈妈推起车子,要返城了。姥爷领着哥哥,走在车后。小路泥泞,还需步行一段才好骑车。走出没几步,姥爷和蔼地笑着对哥哥说:“回城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啊!”哥哥认真地点了点头。姥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对了,你以前不是喜欢咱村儿小社儿(当时的小卖部)里的小水枪儿来?走,咱先去买上它一杆。”“好!”哥哥高兴地答应着,跟姥爷折回来买小水枪儿。我趴在姥姥肩头不住地抽泣。</p> <p> “姥爷,那我妈呢?”哥哥不放心地追问。“你妈先推着车子往前走,反正这段路也没法儿骑,咱俩快去,回来很快就追上她了。”姥爷说。“那咱俩快点儿。妈,你等等我啊!”妈妈点点头,眼睛却不敢往我们兄妹这边看。哥哥跟姥爷快步往回走,同时,妈妈似乎也加快了脚步。经过我和姥姥身边的时候,哥哥看着泪流不止的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愣,蓦然回首。只见妈妈步步走远,眼看就要走到干爽的砂土路上去了。大概是母子连心吧,妈妈刚好也停下脚步,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向我们。哥哥猛然甩开姥爷的手,撒腿儿往妈妈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姥爷,小水枪儿我不要了!妈妈,妈妈——”姥爷一把没捞住,回身就追。哥哥呼喊着,在泥泞中飞跑,向着妈妈奋力追去。妈妈一看,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推着车子疾走起来。哥哥慌了,加快了追赶的脚步。幸亏车把上、后车座上带着米和面,车子陷在泥泞里走不太快。哥哥很快追上去,两只小手儿死死抓住妈妈的自行车后车架大声哭喊:“妈妈,你不要走,你带我一起走!妈妈!呜呜~”妈妈被哥哥绊住了脚步,她掰开哥哥的左手,再去掰他的右手,哥哥的左手又抓住了后车架。姥爷追上来,从后面搂住哥哥的身体,嘴里一边哄着,一边往回拽哥哥。哥哥嘶吼着,死活不松手。姥爷大喊:“快上车走!再不回城天就黑了。你走了,他就好了。有我,不用挂念!”</p> <p> 妈妈回过头,哭着说:“好孩子,松手,我骑上车会拽倒你摔着。快跟姥爷回去,休班我就回来看你跟妹妹。要听姥姥姥爷的话!”“不!妈妈——”妈妈含着泪转身,想要小跑几步骑上车。哥哥双手拖着后车架,哭得肝肠寸断:“不,妈妈——只要能跟着你,让我怎么样都行……”妈妈从前大梁上了车,紧蹬几步。哥哥在车子后面拖着跑,跑掉了一只鞋都没有片刻犹豫。他赤脚踩着粗糙硌脚的砂砾也不停下追赶的脚步,生怕一旦落下就会像我一样长久地离开妈妈。妈妈不敢回头看,生怕一看就狠不下心走了。孩子留不下,今天这一趟就算白跑了。姥爷手里擎着一只鞋大声呼喊:“等等,孩子一只鞋跑掉了——”妈妈下了车,看见哥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车子拖着向前跑,鞋子掉了也全然不顾,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这孩子,你是不是傻?在家跟姥姥姥爷多好。爸妈上班没人看你,吃了亏怎么办?”哥哥泣不成声:“妈妈,我不用人看。你带我回去,我不能吃亏。我保证!”“唉!让他跟你回去吧!孩子长大了。”姥爷一声长叹。就这样,哥哥又跟着妈妈回了县城。</p> <p> 我在姥姥怀里看着这一幕,难过得泪落如雨。谁让我人小力微呢,真恨不能快快长大!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那天妈妈不是回来看我的,而是特意请了假往回送哥哥。哥哥没送成,我又开始了新一轮漫长的煎熬。我和爸妈、哥哥又一次被时空长久地分隔开了。存有记忆的童年时光里,这样的分别,长达几年。</p> <p> “燕儿窝,燕儿窝,哥哥来家再开锅……”村东头儿的沙堆旁蹲着一老一少。“蕾,你看我手背上的沙子像什么?”“像锅盖!”“对,还像什么?”“嗯……想不出来。”姥姥慈爱地笑着,把左手从沙子里抽出来:“看,像不像咱家屋檐下的……?”“燕儿窝!”小闺女儿捂住姥姥的嘴巴抢着说。姥姥喃喃着:“对。燕儿窝,燕儿窝,哥哥来家再开锅……”“姥姥,为什么要等哥哥来家再开锅啊?”“因为哥哥出力干活儿,所以要留着好饭,等哥哥回来才能开锅啊!”“哦。那为啥是燕儿窝啊,不是别的窝啊?”“你看,每次老燕儿打食儿回来,窝儿里的小燕儿们不争不抢,不吵不闹,挨个儿都有食儿吃,这才是好兄弟姐妹啊!”“那我有好东西也留着,等哥哥来家再开锅!”“真是个好孩子。哥哥今天会不会回来?东边大道上有没有妈妈的车子呢?”</p><p> 那是我被送回老家的第一年。因为一场大病,我差点儿丢了小命儿,所以被送回姥姥、姥爷身边悉心照料。也是那一年,我和哥哥开始了分隔两处的生活。我在老家,他在县城;我在老人身边,他在父母身边。整个童年,我们聚少离多,少有交集。</p> <p> 杳杳歌声中,不觉已春风。又是一年春天,堤上的棉槐已开出一串串紫红色的花儿。鸭子在小河沟里悠游自在地打着旋儿,玩着水上飘。一老一少雕像一样伫立在小河堤上,望眼欲穿。边儿上的孩子们赤着脚,脱鞋子、平沙子,正忙着垒燕儿窝。“姥姥,看!妈妈带着哥哥回来啦~”那时,红霞映满了天边……(本文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