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之平凡与不平凡

老陈

路遥的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写作手法普通平常，字词运用也朴素无华，但此书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奖项之一）。它的魅力和价值到底在哪里呢？

小说故事的现实时间背景是1975-1985年——从“文革”结束前后到改革开放初期的十年间。这是一个政治形势大变革的时段，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人民生活跨跃式向好发展的初始时段。路遥以生长在黄土高原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俩为主角，笔触从贫穷小村庄的人生百态，延展到各级干部、领导、各阶层人士的思想碰撞和行为处事，全景式地描画出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精神群像。而孙少安、孙少平正是那个时代青年精神的代表。

孙少安在《平凡的世界》中出场时已23岁。他是一个为了与父亲共担家庭生活重担，从13岁就辍学参加生产劳动，18岁就被推选为队长的好男儿。季羡林在他的文章《九十述怀》中写道，“我常常自己警告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对季老的这句话，相信现今的我们都能够理解并赞同。但对孙少安来说，他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都似乎是“为了吃饭而活着”——因为他对自己所爱的家人的温饱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也因此，当他已经用尽全力，却仍不能改善家人生存状况时，强烈的自责、不甘和委屈会一起混杂着涌上心头——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孙少安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决不是一个没有追求和抱负的人。他缺少的是一个好的政策，一个能解放他手脚、施展他才干的机会。《平凡的世界》共分为三部，如果各以一句话来概括孙少安在每一部中的处境或主要变化，我认为是： 第一部，被公认为最能干的生产队长，却仍为吃不饱饭而愁苦；第二部，包产到户、改革开放政策下，他为生活的巨大希望而奋斗；第三部，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首要人物，也明白了人应该怎样活更有意义——出钱重修新建村里的学校。 孙少安的人生路径没有太多的出乎意料，他的每次选择都与他的家庭条件、当时的社会大背景相契合。他从穷苦的庄稼人，到开办小砖窑挣些余钱，再到扩大生产遭遇破产风险，然后从失败中站起来，最终成为乡里大砖厂的厂长。他事业上的成功是符合读者期待的。他的思想认识也在事业进步过程中得到提升：从满足小家庭的物质需求，到帮助其他困难人群也增加收入，再到具备“农民企业家”的财富观——钱来自社会，也要将一部分给予社会。 可以说，孙少安的人生轨迹非常符合那个时代的主流要求，而他的弟弟——孙少平却选择了一条非主流的人生道路。 翻开书的第一章，一所县立高中里，一个瘦高个、每顿只吃两个黑高梁面馍的17岁青年，以羞怯、自卑，又因贫困而过分自尊的面貌出现。他就是孙少平。 相较孙少安，孙少平在书中的最后处境有些让人不太好接受。他在全书结束时，还只是一名在恶劣工作环境中打拼的煤矿工人——他不屈于困苦而坚韧前行的结果，也仅是从农民变成工人。这太不符合世俗“成功”的标准——既然是“不成功”的人生，我们从孙少平身上又能收获什么？路遥写这个人物的意图又在哪里？ 在未读完全书时，看到孙少平对阅读的渴求和坚持——即使身为农民工，住在建筑工地无门窗的楼房里，也要点蜡烛看书，结合作者路遥的成名之路，我也曾隐约地推测：或许孙少平最后也成为了一名文字工作者；或是虽然仍在铜城煤矿谋生，但发表了自己的文学作品…… 我这样的臆想，倒不是出于对“成功”的迎合；而似乎是“皆大欢喜”俗套结局的惯性思维使然。其实，在读此书过程中，我就发现，虽然孙少安、孙少平都是书中主角，但孙少平才是作者更青睐的人生观和强烈精神表达的载体： “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博斗。”

“不！他决不会像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

“至于所谓的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

“幸福，或者说是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
……

从以上看出，作者如果以我们所愿给孙少平换了个更“体面”的工作，或是“提升”了他的社会地位，可能会增强《平凡的世界》的“励志”效果，但也会对人物的精神表达蒙上功利色彩，从而大大削弱此书对平凡大众精神唤醒和思想激荡的力量。 当然，全书结束时，孙少平也才27岁，他仍未来可期。书中对他的下一步走向其实已有伏笔:“咱们国家的媒炭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不到两吨，而国外高达五十吨，甚至一百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我想我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媒炭技术学校。”…… “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这两句文字是作者寄予孙少平的，也是寄予我们的。因为我们都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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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