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熄的柴火

老北风

      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普通百姓家的生活状态，事关民众的生存质量。岁岁年年，它伴随着锅碗瓢盆和着日月里的喜怒哀乐，演绎出一曲曲多彩的生活乐章。

      或许是火的发明应用促进了人类的进化，古人便把这柴字排序到了每日七件事的首位。

      记忆里有些个年头，农家种地的不仅短吃的，还缺烧的。一年到头，老人们不仅要为一家人吃饱肚子日夜操劳，还经常为做饭烧火的柴草劳碌奔波。

      庄稼熟了，野草黄了，收获粮食的同时，也要不失时机的收获柴草。那时，生产队的柴草是按分口粮的成数儿进行分配的。

      夏天，小麦打完场，交了公粮，分完口粮，还要分麦穰。这时，各家各户聚集到场院，用绳子捆起麦穰，用大称计量后，各自背回家去。这是年中第一次分得柴草。

      秋天，收了粮食割秸秆。社员们把玉米秸上半部分割下，作为队里的牲口饲料，玉米楂子当柴草分给各家。一大早，大家凑在地头抓阄，会计拿着账本，按抓阄的顺序，用步伐丈量出各家分配的长度。人们用镢头挖出楂子，砸去土坷垃，用车子运回家。这一个个玉米楂子，可算的是上好的柴草。

      地瓜蔓也是按行分到各户，割完了地瓜蔓，落在地下的叶子也要用竹耙子搂起来，晒干碾碎当猪食。

      收割了大豆，地里落下厚厚的豆叶，队里的干部拉着百米绳，每家分到长短不齐的一段。接着，竹耙舞动，尘土飞扬，一片片干枯的豆叶尽收柴筐。

      最好烧的柴草当属豆秸和棉柴，它耐烧、火硬，还不怄烟。好柴当用关键处。奶奶把这分来的宝贝积攒到过年才能烧。老人说，过年有规矩：年五更里不可弄出响声惊扰神灵。这时，不用拉风箱就能着火的豆秸、棉柴，即刻派上了大用场。

      队里烤完了烟叶分烟秸。人们把它刨回家来，用刀砍下根毛，给自留地扎篱笆，直到日晒雨淋篱笆糟烂了才能拆掉当柴烧。

      分完了集体的柴草，秋后的野草就属于勤快人所有。那随风摇动在沟头崖岭的茅草，没几天功夫，就被人用锄头刮的像狗舔的那么干净。

      入冬，各家把各种柴草码垛，这一垛柴草可保证大半年灶火不灭。

   柴草多少也是一家人生活水平的重要标志。我村土地很少，自然粮不足柴不够。那时，我家九口人，做饭炒菜、生炉烤火、温煮猪食，队里分配的柴草总是不够烧的。因此，家人每年冬天都要想方设法补充柴草的不足。

   时至文革，我读完小学，学校停止了招生。无奈之下，在生产队当上了半劳力。冬天闲来无事，就和街坊同龄的二哥、三哥商量着一起去北洼搂草。

   选了晴好日子，提前一天，用绳子把四根“杠子”和“大耙”捆在独轮车上。第二天一大早，卷上煎饼，拿上燎壶，包上被子，推起独轮车向北洼走去。

   途经毛坨、牛头镇、寇家坞，继续向北寻找草场。日头西，到了一个叫“双王城”的地方。一望无际的洼地，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寒冷的天气嗖嗖的刮着北风。那曾经茂盛的草场，早早被主人家收割的只剩稀稀拉拉的草茬，这就是我们搂草的地方。

   住脚稍事休息，顿觉饥肠辘辘，口渴难耐。三人马上为晚饭和睡觉做打算。我们在一个沟坎避风处确定下搭卧铺的位置，立刻拉起大耙一边搂草一边找水。 

   太阳落下，三人用大耙和木棍横在沟口，把傍晚搂的柴草凑起来，长的盖在上面，短的铺在沟底，睡觉的卧铺就算搭成了。

   我们在几里外找到了水坑，砸破冰面取来冰块放进燎壶，然后点燃柴草化冰烧水。在寂静无声的茫茫黑夜里，三人围着柴火盘腿而坐烤着火聊着天。火焰里爆出“啪啪”的声响，壶水随着温度变化，奏出阵阵悦耳的旋律。二哥递给每人一根卷烟，三哥啦着他的八卦。通红的火苗，温暖了寒冷的冬夜。无忧的笑语，打破了原野的寂静。深吸几口卷烟，驱散了一路跋涉的疲劳。

   水开了，各人捏着煎饼伸到壶里浸水。吞一口软绵绵蘸水煎饼，咬一点儿脆生生疙瘩咸菜，对着壶嘴喝几口热乎乎的半咸冰水。不一会儿，狼吞虎咽吃下七八个煎饼，委屈了一天的肚子，顿时装满无限的满足和幸福。

   水足饭饱，熄灭了柴火，阵阵寒风把汗水浸湿了的棉衣吹的冰凉。三人伸个懒腰洒泡尿，躬身爬进狭小的卧铺合衣而卧。窝棚顶上盖着厚厚的柴草防风隔霜，身子下边铺着松软的干草保温隔凉，三个火气十足的小伙子裹着棉被挤在一起。那密不透风的窝棚里，渐渐消除了寒冷，冰凉的被窝里慢慢焕发出暖暖的气息。原野上，风吹茅草索索响，草棚里，梦中睡语连连吟。在这渺无人烟的大洼里，三人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早早起床，三人拉开距离分别行动。我将大耙杆搭在背上，拉绳套在肩上，在漫无边际的原野里，弓着腰寻着有草茬的地方绕着圈子奋力前行。

   铁钩木杆制作的大耙很神奇，拉着大耙经过草地，草叶和长草不上耙，倒是断在地上的草节、草杆，反而很容易横向规则的挂在钩齿上，继而缠绕着铁条往上爬。等大耙挂满了草，就用木棍儿把草敲打下来。周而复始，一个个小柴堆渐渐的变大。

   能搂多少柴草，取决于能走多么长的距离。渴了，抓起燎壶喝几口凉水，饿了，嚼几口煎饼，从早到晚难得歇息片刻。直到太阳西下，我们停下劳累的脚步，各自用车子把分散的几十小堆柴草归拢成大堆，接着开始装车。

   柴草装车是个技术活儿，如果装不好，走在路上有可能散架。我们先给车子绑上“边杠子”，用四根木杆子，国定在车子四周，把车辆加长加宽。然后把车子向一侧放倒，先装靠地面的一边。三人用双手从草堆上扒拉乱草“打纱子”，使其较为规则的挤在身子下面压成草坨。接着把草坨抱在车上有序压紧。装满一边，三人喊着号子，合力用四道绳索将柴草紧紧捆扎在车盘上。随后把车掀翻，再装另一边。

   装好的草车，就像两个长长的草垛，中间留一条缝隙看路，驾车人手握车把驾起车子，整个人就像埋在了草垛里。

   晚餐，还是咸菜疙瘩、煎饼开水。一个白天，拖着大耙走了十几个钟头，行进不下百里。此时，已经累的浑身僵硬，四肢麻木。饭后，一头钻进窝棚倒头就睡。这一夜，无论谁，浓浓的睡意已来不及做什么美梦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清晨，明媚的阳光洒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我们搭上车襻驾起草车赶路，感谢老天助力，一路北风帮我平安回家。

      那几年，为了解决家里烧柴，父亲和我还有二弟，每年都要为柴火出行一趟。去北洼搂草、到博山推炭，也曾去孤岛刨过荆条楂，到东营挖过落地油。

      家里有了足够的柴火，住的茅屋是暖的，睡的土炕是温的，吃的粗饭是热的。在那缺粮少柴的年代里，奶奶和母亲从没因家里缺柴而增添愁烦。那段日月，虽然家境不富有，但一家人胸怀希望，生活的有滋有味。

      我的记忆，可能被柴草刻画的痕迹太深。每年秋后，当看到路边的蒿草被清除、田野秸秆被焚烧，便触景生情，心中不免对这些草木的命运萌生出一丝黯然的神伤和莫名的惋惜。继而随发奇想：这些草木如果生长在我起早贪黑去捡柴的年代该有多好。

      柴草已成过往。今天，它已被新型燃料所取代。柴火已经成为故去的人类文明。它的变迁，成为人民群众生活不断走向美好的历史记忆。

      百姓的开门七件事仍在继续，“柴”字的含义发生了质的变化。既然草木不再为灶火而用，字典里“烧火做饭的草木即为柴”的解释，对我的孙子来说，远不如那六个字容易理解。如今，灶台已封、柴草被禁，往事不再，倒是那久久不息的柴火，依然熊熊燃烧在人们美好的精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