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别

余晓华

<p class="ql-block"> 院前水边的桃花开了,嫩绿的叶儿粉红的花瓣在水里留下春天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是的,春天来了。然而和我一起栽树的岳父大人却去做远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天有点阴。岳父躺在床上,蜡黄的脸有些暗淡,眼神里刻着无限牵挂,如同夕阳留恋大地一般。他喉咙里似乎在努力酝酿着暴风骤雨,结果吐出的却是一声微叹。枯瘦的胸脯像干涸的河床不再有起伏,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在熄火。他虽万般不舍亲人,却又太累,最终疲惫地合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大家收拾好行囊,送他去远行。一个属于他的时代降下了帷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出生于旧时代,小时读过几年私塾。由于能识文断字,又写得一笔较方正的字,岳父成年后被生产队里聘为砖窑厂的会计。他聪慧好学,不久又兼职做了窑厂看火候的师傅。他那时仗着身强体壮,经常不戴口罩冒着高温进窑,一呆就是半个时辰。常年累月的这种生活令他落下了呼吸道病根,步入老年后,一至冬天他呼吸起来就如扯了风箱,隔老远都能听见。</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经人介绍岳父先后与两个姑娘见了面,事后介绍人问他意见,岳父沉默不语。直到有人把同村的岳母推到眼前,岳父的脸红得像块布。于是同样是方脸的二十三岁的岳父与十九岁的岳母一见钟情,然后风风雨雨携手一起走过六十七个春秋,写下了史诗般的爱的传说。屋后的三塘河静静地流淌,微微掀起细波,宽广的河流把博爱与宽容注入他们的血脉并传给了后辈。我想,老家院子里的枣树一定还记得他们忙碌的身影,旧屋子里的石磨旁必定留下他们爱的欢笑。</p><p class="ql-block"> 据说,解放后不久,岳父有两次机会可以改变人生,可惜都错过了。一次是去参军,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父亲硬是不答应,事就黄了。另一次是顺利地通过了招工考试,政审时却因家庭成分是上中农被取消资格了。</p><p class="ql-block"> 岳父说,如果两者有其一成功了,那将会是另一种人生。</p><p class="ql-block"> 岳父出身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大部分时间在砖瓦厂工作,农活相对干得少,尽管他插秧、耘禾、割稻、打田样样都不赖。只要没有公事,他和岳母领着六女两男一起走向田间干农活。我有时想,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家十口在说说笑笑间把活儿轻松做了,被人喻为的苦日子在此转了轨道改变了色彩。</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学过木匠,但做起木匠活来有模有样。仅凭一把锤子几颗钉子,他能把几块旧木料做成了板凳。小凳不仅外形美观,而且还坐着舒坦。他做的小凳子至今还在厨房里摆着,伸手触摸,上面似乎还粘他的体温,仿佛岳父并没有走远。</p><p class="ql-block"> 岳父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爱微笑——有人说是他慈祥与宽容的标志。笑时嘴角微微向两腮扬起,并不露齿,眼睛稍眯着。当孙辈结婚成家立业热热闹闹时,他这样微笑过;当玄孙跌跌撞撞跑过去喊他老爷爷时,他也这样微笑过;当一家人打麻将岳母数落他耳背动作迟缓时,他仍然这样微笑;当两位老人去北京天安门广场游玩他牢牢牵着岳母的手时,他还是这样微笑……</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印象是瘦。他的肩膀似乎有一侧高些,走路时便有些摇晃。瘦削的脸颊配上浓眉大眼,岳父显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他从不偏食,更不挑食,菜吃得不多,饭量一向不大。</p><p class="ql-block"> 岳父喜欢饮酒,量却一般。整桌子人吃饭,他讨厌繁文缛节,只顾喝自己杯里的酒,不愿举杯敬过来敬过去。半生熟的人给他再次添酒,他能喝就欣然接收,不能喝就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睬你。去他那儿做客,他会给你倒酒,多少随意,从不勉强他人。</p><p class="ql-block"> 两位老人闲着的时候就静静地看戏,这时岳父坐正位,岳母在旁陪着。打麻将呢,大部分时间岳父在旁观战。看戏如有不解的地方,岳父就给她说戏。《五女拜寿》、《铡美案》、《女驸马》他们都爱看。他们流连于唐的故事宋的传说,徜徉在明时衣冠清时台步之中……前几年徐家湾做戏时,曾经请他们过来看,那时老人身体还健壮,坚持不让我用车接送而步行过来。在满天星斗下,在铿锵的配乐中,在人山人海里,他们尽情享受,仿佛回到了壮年时光。</p><p class="ql-block"> 老人曾在我家住过一年,我感觉他们很快乐。岳父话少,我也话不多。我很少陪他喝酒,他一人自斟自饮倒也自在。他一刻也闲不住,不停地除草、扫地、弄菜。那段时间是家里最整洁最舒适的,也是最让人怀念的时光。冬日暖阳里,我们一起坐在院里石桌上吃饭。岳父爱吃牛肉,一片牛肉在他几乎掉光了牙齿的牙槽中咀来嚼去,许久才能下咽。女儿好奇就盯着外公的腮帮子看,盯着他有些塌陷的下唇瞧。大家相视而笑,岳父也笑了,无限的慈爱在光阴流转中经久不散。</p><p class="ql-block"> 岳父曾说,过去日子过得慢,是在一饭一蔬中感受亲情。又说,现在的日子是神仙过的,不愁吃穿,啥都方便。</p><p class="ql-block"> 他性格温和,从不骂人更不会打人。你做错了事或说错了话,事后他会对你说事不是那样做的或话不是那么说的。如沐春风一般,你不会难堪,但一定会铭记。他从不说教,以身教替代言教。他的宽容务实的性格深深地影响着下一代人,八个子女在各自领域里均有着不俗的表现。两个儿子更是不凡,大儿子在余干中学做了十七年校长,有口皆碑;小儿子在万年日报社当主编,能力出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十一月,岳父因呼吸不畅心跳加速住进了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病情好转了,大家似乎看到了曙光。岳父热爱生活,积极配合治疗,散布着老年斑的脸上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农历腊月初,岳父再一次住进了医院。病情不断反复让大家感到揪心,但岳父凭着对顽强的意志和良好的体质一次次赶走死神,一直撑到农历二月初。我们陪护时,他不停地强调两点:一是他对儿女一律平等,二是他想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回到熟悉的小院内,清醒时岳父流露出欣慰的表情,并对着发芽的枣树微笑,糊涂时则说旁边有白衣人在撒沙。2020年2月28日清晨七时许,岳父与世长辞,享年九十岁。那一刻他所有的子女都陪在身边。</p><p class="ql-block"> 3月2日清早,岳父出殡,大家为他送行。吹拂在村前小路上的,仿佛不是春风,而是时光的片片飞絮。春天的田野虽然有些沉寂,但返航的绿意正在加速。</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我在儿子的朋友圈看见了他写的一段话:小时候总盼望能去乡下看外公外婆, 因为能买零食吃。 乡下的路以前很差, 舅舅送我们到临近村庄 让我们走过去, 总觉得那条堤坝路很长很长根本走不完 。到了老家啥也不干,直接跑去老屋后面 的小竹林,然后央求外公给我和表哥做弓箭。 玩得很开心, 每次来都做一把。 那时候外公背影很高大, 柴刀一刀一刀砍断竹子。 那时候时间总过的很慢。现在竹林没了成了马路 。我长大了 ,外公却去了天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近五年来我那固执叛逆的儿子写的或说的最感人的话,联想着岳父生前的点点滴滴,我再也忍不住眼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