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有三棵杏树的影子。</p><p> 一棵是邻居家的。</p><p> 那棵树,长在邻家的屋后,很高大,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皮是苍黑的,有一些很明显的裂纹。每一年春天,大概是三月中,或者是三月下。榆树,慢慢地绽出了米粒大的,穿着红衣的芽苞;杨树,不经意间,枝头缀满了毛笔头样的花苞;泡桐,枝头的花苞,很独特,像羊粪蛋,更奇特的是,他们一串一串地倒挂枝头;垂柳,轻抚春水的平静水面,书画着大自然的密码。其它的大树,在三月的微风中,似乎还没有醒来。</p><p> 春阳虽暖,那是对于冬天,可要和夏天的相比,那温暖可是差好几分呢。一阵阵小风,送来的也是毛毛细雨,更多的时候,在微雨中,夹杂着零星的雪花,似乎是弥补着冬天的不足。但,雨中的雪花,失去了冬雪的持久和刚烈,还没落地,就和雨水混在一起,加入了春雨的家族。</p><p> 雨夹雪的天气,不那么寒冷,偶尔,一抬头,邻家高出屋脊很多的杏树枝头,骤然绽放了一朵粉红的花朵,独立枝头,在微雨中含羞带露,那么惹眼,在苍黑色的枝头,傲然,嫣然。雨停的第二天,独放的那朵花,已然不见,一夜之间,无数的粉红杏花,在枝头舞蹈,在显摆着刚涂的粉面,把杏树装扮成粉红的一片云。</p><p><br></p> <p> 那粉红的云,和榆树枝头绽放的榆钱不同,那榆钱,不如杏花的粉红,是嫩嫩的绿;那粉红的云,和杨树枝头的杨花不同,那杨花,不如杏花的花型,毛茸茸的有些吓人;那粉红的云,和泡桐的花不同,那桐花,不如杏花粉得耐看,白中带着些肉色,有点俗。那粉红的云,和倒垂的柳枝不同,那柳枝,嫩黄的颜色,容易引人联想。</p> <p> 那粉红的云,粉了两三天,骤然不见,代之而来的,是嫩绿的叶芽爆绽,绿色淡化了粉红的云,或是粉红的云,已经绽放了最艳的身姿,然后,低调地隐身到绿绿的杏叶后。那杏叶越来越铺展,最后,那粉红的颜色,一点踪影都没了。</p><p> 春风阵阵,渐入初夏,六月里,夜空中,突然会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缥缈香气,认真去嗅,却一点没能嗅到那诱人的香气。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懒懒升起,风儿也一点一点掀起树上的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笑声。被人遗忘了几个月的杏树,被风掀起的树叶间,赫然漏出了黄黄的杏子,有的,抢得阳光的一面是黄的,另一面,却是青青的。然而,不要急,一两天的功夫,满树都是黄黄的杏子,大老远都能闻到让人心醉的杏的香气。</p> <p> 抬头张望,唇齿间,竟有了杏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酸,一瞬间就没了,留下的,是永久的甜,那甜,慢慢地从齿间,舌尖,溜到喉间,溜到肺腑,那种舒服,可以保持很久,一天,一月,一年,甚至十几年,更甚至几十年,一生。</p> <p> 邻家的杏,家人称羊粪蛋杏,结的杏子一串一串的,个头较小,用手轻轻一捏,果肉和果核自然分离。那杏核可以砸开,雪白的核肉,耐嚼,是香的,不苦。邻家打杏的时候,我只能远远看,想象杏的味道,吞咽着口水,父母不允许我凑热闹,其实,是怕被人笑话,贪吃,是会被认为没出息的。邻居打完杏,年年都会用碗或者是大一点的盆子,豪爽地隔着低矮的土院墙,先呼唤,然后,热情地递过来那装着杏子的碗或盆子。那时,父母都会一边客气,一边笑盈盈地接过来,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把杏子轻轻倒出来,把碗或盆子还回去,并一直说着感激的话。</p><p> 等到哪一天,自家有了拿得出手的稀罕土特产,也会装一碗或一盆,同样地隔墙呼唤,隔墙递过去。在这一呼一递中,邻里间的关系,俨然就像一家人。</p><p> 第二棵杏树,是自家的,长在院子中间。不粗,有两把左右,不高,跳一下,或者站在凳子上就能够得着枝叶。</p><p> 每当春天,一如邻家的杏树,粉红的花儿次娇艳恣肆。</p><p> 当花儿隐身后,那密密的树叶就成了遮挡太阳的凉伞。树下,有一块父亲用水泥自制的方砖,规正,四边各一米,是母亲用来捶布的。不用的时候,上面也是干干净净,是我写作业的最佳地方。每当放学,我把书包放上去,拿出作业本,一直写到夕阳隐去最后一丝亮光。节假日,那块方砖,是我读课外书最好的凳子,冰凉冰凉的,沁人心肺,让烦躁归于宁静,书中的故事,就像那砖的凉,一点点渗进我的心间。在那块方砖上,我做完了小学所有的作业,读完了那个年龄段所有能找到的课外读物。闲暇时光,那块方砖,是我放飞心情的地方,在这个砖上,我做过无数次关于未来的遐想。</p><p> 那杏成熟时,是黄中带红色的,很香,果肉很糯,沙沙的。哪一枝上的杏子最大,哪一枝头的杏子最香,甚至,每棵树枝上结了几颗杏子,我都一清二楚。</p> <p> 每一年杏子熟时,父母都会把即将拆洗的被子,平铺地上,轻轻地用竹竿敲打树枝,那杏子就乖巧地落在被子上,丝毫不会破皮,圆圆滚滚,黄中带红,父母说,那是红杏,杏仁也是香的,脆脆的。父母给左邻右舍分送后,剩下的,就是我们的最幸福的美食,但父母总会阻止我们多吃,据说,杏子吃多了,会上火,要流鼻血。</p><p> 有一年夏天,树上飞来几只黑色,脖子有红圈的天牛,两只辫子很威风地招摇着,像孙大圣头顶的雉鸡翎。我们很喜欢这种天牛,可以抓来玩,也正是这种让人喜爱的天牛,毁坏了我心爱的杏树。它把卵产进树干,幼虫在树干里钻出树洞,我抓了过几次,在树洞里灌进洗衣粉掺兑的液体,可最终也没能彻底消灭它,那杏树,在一年落叶后,第二年春天,有半个树身再也没能发芽,杏树去掉了半个生命。但那一年,半个树身,依然结出了美味的红杏。黑身红脖子的天牛,依然又来,可我不再抓来玩,因为,它在毁坏着我的杏树。我的担心最终还是发生了,第三年,整个树身,就再也没有开花、发芽,它彻底被毁坏了。再后来,那曾经给我带来无限欢乐的杏树,就腐朽得只剩下了一桩枯木,再后来,被父亲挖掉。院子,瞬间敞亮了许多,可只剩下了那块光滑的水泥方砖,再也没有了可以乘凉的绿伞了。</p><p> 第三棵,还是自家的,长在大门靠里一点,只栽了两三年吧,是我用捡来的杏核种下的。</p><p> 那棵树结出的杏子,很大,有鸡蛋大,青白色的,父亲说,那叫鸡蛋杏,又叫水白杏。果肉依然很香很甜,但杏仁是苦的。</p> <p> 每当吃完杏肉,杏核要留着,冬天来临,年老的奶奶气管炎就会复发。晚饭后,奶奶在铁质的汤勺中,倒上一点香油,放在火炉上,当油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时,奶奶就会将去壳的苦杏仁,放进去七颗,在油中煎焙,一直让它发出苦杏仁的异香。奶奶说,杏仁不能放多,有毒。我曾经馋嘴吃过一颗,一点没有苦味,很香。</p><p> 说也奇怪,奶奶每年都这么吃,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到了深冬,奶奶竟然没有复发气管炎,神奇的是,一直到奶奶九十多岁去世,也没复发过。</p><p> 但,每一年,我家都会积攒很多的苦杏核,随意放在窗台上,积年累月地放着,或者送给所需的人,或者不知道怎么消失的。</p><p> 后来,这棵树,因修建院墙,被父亲狠心砍掉了。</p><p> 如今,三月已来,不知他乡,杏花是否已经笑嫣枝头。</p><p> 但,三棵杏树,依然开放在梦中。</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