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言许可天下服

那个谁

　　1164年6月，杨芾大病愈，那一晚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信岁蓬莱山，迎风长吟玉川子的名句“乘此清风欲归去”。梦醒时分，杨芾惶恐之余也很淡然，他早已对生命无念，接下来的日子他做的事就是平静等待和咀嚼回忆。作为一个中国文人，他的一生是失败的，未有功名加身，年少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在穷困潦倒的现实中湮灭。作为一位中国父亲，他的一生是成功的，儿孙高官厚粶清正廉明，自己未实现或说是放弃的文人志向和情怀在自己的教诲和木杖下得以实现。是年8月，带着些许不甘和更多的欣慰，宋代易学大咖杨芾含笑离去。

　　宋史记载：“杨芾，字文卿，吉州吉水人。性至孝，归必市酒肉以奉二亲，未尝及妻子。绍兴五年大饥，为亲负米百里外，遇盗夺之不与，盗欲兵之，芾恸哭曰：吾为亲负米，不食三日矣。幸哀我。盗义而释之。”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一名穷苦教书先生能写入正史，从而千古留名，但若杨芾泉下有知必将羞愧，他最得意的易学在正史中只字不提。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守着一袋米三日不食，只为父母亲人，在世风渐落的今日多少人对照蒙羞。这是一个狗血的故事，史书回避了一个事实，盗虽释其人但还是抢走了半袋米，生活的艰辛仍未解决。大中华上下五千年，性至孝者如过江之鲰，不胜枚举，可为何杨芾留名青史？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儿子：杨万里。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首入选了小学课本的诗歌读起来有点朴实，四平八稳的讲些真实的废话，没有千年来文人中惯有的忧愁和臆想的风流，也没有所谓的寄情于景和激情射日，更没有家国抱负和治世情怀。这样的诗是很不讨喜的，好在是入选的小学课本，不要讲什么意境呀中心思想什么的，硬要讲点什么中心思想和意境的话就一汪泉一细流加上一池阴和小荷叶，飞来一只小蜻蜓,构成一幅生动的小池风物图,表现了大自然中万物之间亲密和谐的关系。我觉得很多语文老师讲这篇时会懵逼，大概也只能和我一样，翻译成大白话后就一组读完二组读，全部读完开始背了。诗人名字叫杨万里，宋人而且是个大宋大官，在中国文学史上颇有点名气。在宋代做诗人是很没有前途的一件事，鲁迅曾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大唐盛世诗名响彻中华，好象唐代的风流才子们把能写的不能写的题材和该创新的该突破的体裁都写完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禅意、山水游等等，就连床弟之间的艳诗都没有放过。初唐四杰、大小李杜，后人再写诗都只能期待可望其项背。弱宋离那个似锦风流的诗歌王朝实在是太近了，近得像一座大山压得每一个诗人喘不过气来，律诗严格的平仄和韵脚本来就是束缚，汉字就那么多，词句的排列组合基本被用尽，能拾得唐诗牙慧已是大家，能创新一句出来几无可能。这种情况在唐末就已出现，有些诗人实在没办法了开始尝试为歌曲写词，于是乎宋才子们翻烂唐籍后找到出路，转向于创作词牌，倒也成就了一番伟业。

　　这个世界有很多但是，就象历史的沉淀总会出现转折。1162年，一个老男人点燃了七月流火。呕心沥血模仿也好抄袭也好原创也好的数千首诗篇,被他付之一炬。烧书在历史上已被定义于贬义，烧诗更是大煞风景，但人家烧的是自个写的诗，我们除了可惜外也无法质疑了。就象《百年孤独》模式样的：许多年以后怎么滴怎么滴会想起什么……。想必迟暮之年的杨万里在回想那个夜晚时，他想起应该是焰火，以及在焰火映衬下闪耀千古的星光。杨万里曾作诗20000多首，流传至今的也有4200首，在流传下来诗歌作品最多的诗人排行榜中位列探花，如果加上他被烧掉那些，估计有问鼎实力。作为一个吉水人，杨万里当然也是必须加入了当时最豪华的“江西诗派”，我作为江西人也不由的先自我得瑟下，江西有才子。宋诗于当时一目眺尽，就象现在流行的综艺节目“超级模仿秀”，大家都这样写这样抄，杨万里也不例。花钱一时爽，还债三年光，万里兄把自个模仿所得之诗烧了，烧得很爽很爽，后人看来是凤凰涅槃烈焰重生。人天性懒惰，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的比比皆是。立志嘛，很简单，我也经常做，比如说我2020年定的目标就是完成2019年初的想法。但人家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因为有恒心去完成他的志向，当然还得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的才华，我也想突破唐诗宋词，估计向天再借五百年也只是个文抄公。

　　杨万里是不幸的，八岁丧母，家徒四壁。万里又十分幸运，有个好老子，虽然老头子不是什么大官大懦，只是个穷教书匠。老头子没当上官，后来说他是自断仕路，自愿也好没当到也好，反正生活过得艰难。生活苦是苦点，杨芾官商不高情商却很出众，虽然靠出外出教书挣点银子，但老头子每到一地都能交上几个挚友，加上又死要面子，中国文人嗜酒，没几个钱也要来两杯穷酒，就连回家看父母也是买酒砍肉，往来倒是宾客满堂、杯酒淋漓，虽然自己没大文才却也交上了几个文友。杨芾酷爱喜欢藏书，偶尔有点点积蓄又变成了经笥。入不敷出的日子天天紧巴巴的，虽然从物质上没有给儿子留下点什么，但有知识呀，在那个时代考公务员可是一书难求，家富五车不如传书一卷。后来万里回忆年少时也写下了“忆年十四五，读书松下斋。寒夜耿难晓，孤吟悄无侪。虫语一灯寂，鬼啼万山哀。雨声正如此，壮心滴不灰。”正是有父亲的积累，杨万里14岁拜高守道为师，17岁拜王庭珪为师，21岁又拜刘安世、刘廷直为师。这都是些名师，万里兄就算资质再差要考不上公务员也会挨天遣的。在名师和自己的努力下，绍兴二十年（1150年）春，24岁的杨万里赴临安参加礼部试，没考上。回家听了几年老头子唠叨后，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27岁的杨万里进士及第，28岁入刘才邵师门。

　　特地去查了下宋代科举制度，殿试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不过万里估计也就是第三名，不然史书会说他是状元。能在全国考个前三那就可不能靠关系了，还是真有点真才实学。100年前欧阳修主持了一届考试涌现出了一大批尖子生，号称 “千年科举最闪耀的一榜”：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等。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一百年，百年后，万里这一届虽然没前辈辉煌，但也星光闪燿，书法家加诗词人张孝样、中兴诗人加名臣范成大、落魄爱国诗人陆游，都中了榜。不过这一届考试也是史上最奇葩的一次，创造了科举一直至今包括现在公务员、事业单位招考的考生年龄纪录，前无古人应该也后无来者了。这个考生姓秦，爷爷很有名，叫秦桧，入考年龄末满一岁，一开始中了状元。天下文人那个不服呀，敢怒也敢言，秦大人倒也从善如流，不满一岁的孩子中状元是有点不厚道，得批评和自我批评，要及时整改并立说立行立整立改，自己孙子嘛，要受点委屈，降为榜眼。收回前面的话，考全国前三靠关系还是可能的，现在那些改年龄改学历的官员在秦大人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陆游看不惯，不屑为伍，于是落魄了。杨大人也看不惯，但毕竟及第了，又有名师护体，还是要考虑下社会影响的，这里又可以写篇论能力和社会关系的重要性的论文了。1156年春，杨万里授赣州司户参军。有点没天理，科举及第本应留朝廷滴，好不容易混了本京城户口又被赶回了赣州，马虎也给个七品官呀，还是个从八品，享受副科级待遇那种。

　　到赣州任职还不到一个月，杨万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老子不干了。说做就做，假都没请就卷起铺盖回了老家吉水。这下杨芾老头子愤怒了，老子天天喝酒陪客存钱买书，好不容易帮你谋了个公务员的差使，你小子如此不珍惜，什么好的不学，学起老子的退隐了，老子那是退隐吗，是因为老子没考上。于是乎抄起棍子劈头盖脸往死里抡，“挞焉乃止”。这里的小万里还是很怕他老子的。又灰溜溜的滚回了赣州。毕竟人聪明，又从小陪老子搞接待，在地方官场慢慢的混得风生水起。三年后，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十月，杨万里调任永州零陵县丞，不是县长哦，是县丞，不过在一县也算是个二号人员。杨芾情商的天赋得到了全面遗传，当时，主战派领袖张浚谪居永州，闭门谢客。杨万里热血青年一个，对主战派的仰慕之情那是如滔滔江水，便主动上门求见。此时张浚心灰意冷，不理世事，杨万里三次前往拜谒而不得见。万里兄没有气馁，找了很多关系认识了张浚儿子，儿子的朋友还是要给面子的，再说这小子颇有文名又是地方父母官。张浚屈尊接见了小万里，见面时是否送了礼喝了酒不知道，当然以万里的天赋搞定一个落魄老人还是没问题的。结局是一见如故，张浚说：“元符贵人，腰金纤紫者何隙，惟邹志完（邹浩）、陈莹中（陈瓘）姓名与日月争光！”同时勉之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也很懂事，马上给自己书房换了个名字“诚斋”，诚斋体由此得名。当时又一名臣胡铨斗争失败谪居衡州，杨万里厚着脸皮找上胡大人为他写了《诚斋记》。“一日而并得二名师”，对万里的社交能力不得不服。 

　　厚积总有薄发时，东风总会压倒西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宋孝宗即位。老大一换气象变化，张浚马上就调作枢密使，不久又为相。朝中有人好当官，隆兴元年（1163年）秋，杨万里离零陵任，赴调至临安，张宰相力荐，除临安府教授。终于又回京城了，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幸福的背后总会有痛苦的影子，未及赴任，杨芾病重，只得回家看老子，而于隆兴二年（1164年）八月，杨芾仙游，万里在家服丧，这世道再也没有人拿棍子揍他了，万里心在滴血。守孝三年间，万里兄辗转反侧，还是要做点什么报答父亲。三年时间万里写下了《千虑策》：分“君道”、“国势”、“治原”、“人才”、“论相”、“论将”、“论兵”、“驭吏”、“选法”、“刑法”、“冗官”、“民政”共三十篇，总结经验教训，批评朝廷无能。乾道三年（1167年）守完了孝复职临安，先后谒见名臣陈俊卿和虞允文，献上《千虑策》。名臣们都交口称赞，小伙子有见地，一通表扬后一转手搁置。这里我倒没有批评那些名臣的意思，毕竟这时的万里还是个书生，书生意气可以有，治国理政可能还不够火候。

　　虞允文对万里印象不错，觉得小伙子还要历练历练。乾道六年（1170年），杨万里除任隆兴府奉新知县，终于当上老大，不过才七品，离宰相还远着呢。杨万里一上任就遇到了大麻烦，牢中关满交不起税的百姓，金库里却没有银子。怎么办？书生意气来了，一纸令下，放还囚犯，并禁止逮捕、鞭打百姓，然后挨家挨户发通知放宽税额、期限。百姓商家们一看，来了个好说话的领导，又降了税，有优惠政策还不交，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出一月欠税全清。金库满了，政绩也就有了，百姓也得实惠了，但这坏了规矩呀，地方官们不满意，你不关百姓我怎么收红包？得换领导，但万里又名声在外，为人清廉，找不到他的毛病。中国式阳谋又一次全面体现，搞不臭他就捧红他，表扬信一封封的向朝廷寄，来了个好领导治政有方为人清廉，颇获治绩，应该重用。朝廷也得意了，我派出来的人怎么会差，要重用提拔，不出半年，杨万里升官了。十月，宰相虞允文的推荐被召为国子博士，开启了杨万里的名臣之路。

　　老师朋友太多有时不是件好事，乾道七年（1171年），张栻与虞允文政见不一开打，张栻没打赢，出知袁州。这下难办了，两边都是好老师，都有知遇之恩，夹中间了。社交天赋再一次救了万里，他一边进言力争保张拭，又致书虞允文劝和。长袖善舞之功下（不是贬义哦），这下好了，两派都喜欢上了他了，世人称他公而忘私，七月，他又升了,转为太常博士。麻烦过后是幸福，接下来就一马平川了，乾道八年（1172年），杨万里升太常丞兼权任吏部右侍郎，这官就大了，正三品又是组织部副部长，从副科级到正三品大员（相当于正部级吧）杨万里用了十六年。接下来就是官场沉浮了，一笔带过。两年后他除知漳州，当上了一省之长，因病未赴任，家居三年。淳熙四年（1177年）春，出知常州。淳熙六年（1179年）正月，除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改为提点广东刑狱，有了兵权，同年冬，闽“盗”沈师进入梅州，他率兵平定，立下了武功。淳熙九年（1182年）七月，继母去世，杨万里离任服丧。淳熙十一年（1184年）十月服除，被召入京任尚书右郎，后任吏部员外郎。淳熙十三年（1186年），转任枢密院检详，历任尚书省右司郎中、左司郎中，仍兼东宫侍读。淳熙十四年（1187年）十月，任秘书少监。

　　淳熙十五年（1188年）三月，没了父亲棍棒的杨万里终于出事了，因力挺老师张浚与宋孝宗吵上了一架，文人吵架不同凡响，出口就是典故，痛斥皇帝爱将洪迈 “指鹿为马”。宋代皇帝都有文学底蕴，孝宗不干了，你这意思是老子是秦二世？皇帝一生气，后果还算不严重，只落了个罢官，发配江西高安。淳熙十六年（1189年），又换了皇帝，老皇帝禅位宋光宗，杨万里又回了京。老皇帝还活着，这口气咽不下，绍熙元年（1190年）八月，《孝宗日历》修成，按理来说应由杨万里为《日历》作序，而宰臣却另命礼部郎官傅伯寿作序，杨万里于是自劾失职，请求去职，光宗挽留。接着又因要进《孝宗圣政》书，本应由杨万里奉进，但孝宗犹念旧恶，大不痛快，为了不见这小子，叫儿子打发他走人，任江东转运副使，暂时代理总管淮西和江东军马钱粮。老皇帝不痛快，杨万里也不痛快，这破官我还真不想干了。这次可没有老子的棍棒伺候了，我也率性一回。绍熙二年（1192年），朝廷任杨万里赣州知州，杨万里未就职，八月谢病自免，回归吉水，从此走上归隐路。 不问世事也有不问世事的好处，杨万里文名在外，又宦海沉浮多年，为人正派的，被尊为了贤人。宋代以文治国，朝廷对有名的闲人还是很重视，庆元四年（1198年）正月进封吉水县开国子，庆元五年（1200年）进封吉水县开国伯，嘉泰四年（1204年）进封庐陵郡开国侯。这速度，杨万里要是能再活上几年应该能上个公爵，可惜天不遂人愿，开禧二年（1206年），杨万里逝世，享年八十岁。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你得到的与你追求的总会有偏差，你努力奋斗时得不到，等你不需要了老天爷一股脑全塞给你。就象我写这篇文章，一开始我只是想写他的诗，慢慢的偏差成写传记了。花了那么大一段文字来说他的生活，其实是为说他的诗作铺垫。生活的经历我们不难看出，杨万里不是一个愿意墨守成规的人，他的一生年少登科，曾沦为白衣浪子，也是天子近臣。宦海之中，浮浮沉沉，却没有一次将他击垮。流浪官场，罢黜排挤，放任何人头上都应该算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我特地找了他失意时的诗来看，看看他是否和落魄文人一样大发牢骚。很失望的是我没有看到失落。《闷歌行》：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近看两日远三月，气力穷时会自休。老天爷要下雨随他云，笑笑看着，等上两天最多等上三个月了不起了，他总有下不动的时候。“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万里兄把自己35岁前的诗都烧了，彻底打破了身上的枷锁，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勇气可嘉。生活可不会因为你有大勇气兑现奖赏，至少不是立即兑现，能立即兑现的人都有大背景，而当时的杨万里可只有背影。那时的他绝对是孤独的，在众人模仿秀时你却要独创，这众人可都是当时文豪，这样在诗词创作上他再也没有了朋友，没有人看好他的理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直到《小池》的出现，他终于找到了方向，从“师古人”到“师自然”，我们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杨万里。那一年，他51岁，不再风华正茂，而是两鬓斑白。老同学陆游直言：“诚斋老子主诗盟，片言许可天下服。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陆游传诗9000首，可远比杨万里多，好象现在名气也大很多。老陆的真心话是：杨老头真牛逼，我比不上。庄子曰过：“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唯有孤独方显出众。但在世俗的眼光里，孤独是可耻的，是孤僻、冷漠，是自卑、失败。有人曾说过：不合群，只是表面孤独。合群了，就是真的内心孤独。苏轼诗云：人间有味是清欢。人多慕繁华，我独享孤独，能够享受孤独的人，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杨万里暮年退隐，听鸡鸣犬吠，直至80岁，政治上他是一个成功者，诗文中他更是个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