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深夜,似睡似醒,耳畔得得有声,仿佛是一支手杖点地,由远而近……</p> <p> 母亲,是您来了么?骤然醒来,万𥰡俱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打开台灯,母亲在温媛的灯光中向我微笑。那是一张照片,是前几年陪她去杭州时我为她拍的,她站在西湖边上,花影和湖光衬托着她平和的微笑。照片上的母亲,怎么也看不出是位八十八岁老人。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为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p> <p> 二个月前,母亲突然仙世。那天医院来电话,说母亲气急,情况不好,让我快去。这时,正有一个不速之客坐我的书房里,是从北京出版社来约稿的一个主辑。</p> <p> 我赶紧请他走,还是耽误了几分钟。送去那不速之客,我便开车拼命超速赶往医院,平时需要行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只用了十几分钟,也不知这几里路走怎么开的,然而我还是晚到了一步。</p> <p> 母亲在赶往医院前的几分钟停止了呼吸。一口痰,堵住了她的气管,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两声:“我透不过气来……”,便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救护车在我之前赶到,医生对垂危的母亲进行了抢救,终于无功而返。</p> <p> 我赶到母亲身边时,她平静地躺着,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似乎略帶微笑,就像睡着了一样。她再也不会笑着向我伸出手来,再也不会向我倾诉她的病痛,再也不会关切的询问我的生活和工作,再也不会拄着拐杖走到书店和邮局,去买我的新书和发表有我文章的报纸和刊物,再也不会在电话中笑声朗朗地孙子、重孙聊天……母亲!</p> <p> 因为母亲走得突然,儿孙都在国外。母亲停止呼吸后,我是第一个赶回到她身边的。我把母亲的遗体抱回到她的床上,为她擦洗身体,换上了衣裤。这样的事情,母亲生前我很少为她做,她卧病在床,三年多来都是媳妇一个人照料她。母亲,您能感觉我的拥抱和抚摸么?</p> <p> 母亲走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她的脸上总是含着宽厚的微笑。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更没有打过一下。也从来没有见到和什么人吵过架。</p> <p> 记忆中,母亲的一双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挥动……</p> <p> 我想起人生路上的三次远行,都是母亲去送我的。她站在路上,远远地向我挥动着手,伫立在路边的人影由大而小,一直到我看不见……</p> <p> 第一次送别是我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一所郊区的住宿中学,那是七十年代初,那天去学校报到时,送我去的是母亲。那时母亲还年轻,鼓鼓囊囊的铺盖卷提在她的手中并不显得沉重。</p> <p> 中学较远,坐了两路汽车,又换上了到郊区的公共汽车。从窗外掠过很多陌生的风景,可我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我才十四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母亲,想到即将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寄宿生活,不禁有些害怕,有些紧张。</p> <p> 一路上,母亲很少说话,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我。当公共汽车在郊区的公路上疾驰时,母亲望着窗外绿色的田野,表情变得很开朗。我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远,便忐忑不安地问:“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拈着窗外翠绿的稻田和在风中飘动的林萌,答非所问地说:“你看,这里的绿颜色是多好。”</p> <p> 母亲看了我一眼,大概发现了我的惶惑和不安,便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胛,又说:“你闻闻这风中的味道,和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样,乡下有草和树叶的气味,城里没有,这味道会使人健康的。我小时候,就在农村长大的。很小离开父母去学做生意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比你还小二岁……”。</p> <p> 我母亲说话时,抚摸着我的肩膀的手始终没有移开,“离开家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比现在晚一些,树上开始落黄叶了。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我离家才没几天,突然就发冷了,冷得冰天雪地,田里的庄稼全冻死了。我没有棉衣,只有两件单衣裤,冷得瑟瑟发抖,着点没冻死。”</p> <p> 母亲用很轻松的语气,说着她少年时代的往事,所有的艰辛和严峻,都融化在她温和的微笑中。在我印象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深沉的人,但说起遥远往事的时候,尽管她微笑着,我却感到了她的深沉。</p> <p> 那天到学校后,母亲陪我报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寝室,帮我铺好床铺。接下来,就是我送母亲了,我要把她送前校门口。在校门口,母亲拍拍我肩膀,又摸摸我头,然后笑着说:说“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开始不习惯,不要紧,慢慢就会习惯的。”</p> <p> 说完,她就大步走出校门。我站在校门里,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校门外是一条大路,母亲慢慢地向前走着,并未回头。我想,母亲一定会回头来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几米,母亲回过头来,见我还站着不动,母亲就转过身,使劲向我挥手,叫我回去。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在我少年的心中,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对母亲是如此依恋。</p> <p> 母亲第二次送我,是文革后期的七二年。那次是出远门,我要去市郊农村“半年学农劳动”劳动。当时,母亲是出生家庭“有问题”的对象,不能随便走动,她只能送到离家不远的车站。那天,是我自己提着行李,母亲默默地走在我身边。</p> <p> 快分手时,母亲才呐呐地说:“孩子,你自己当心了,有空常写信回家。”我上了车,母亲站在车站上看着我。她脸上没有落出别离的伤感,而是带着她常有的那种温和的微笑,只是有点勉强。</p> <p> 我知道,母亲心里并不好受,她是怕我难过,所以尽量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车开动了,母亲一边随着车的方向往前走,一边向我挥手。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p> <p> 母亲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学去报到那一天。母亲己临近退休,那天,母亲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坚持不要她送。母亲拗不过我,便让步说:“那好!我送你到弄堂口”。这次母亲送我的路程比前两次短得多,但还没有走到弄堂口,我发现她的脚步慢下来。回头一看,我有些吃惊,帮我提着一个小包的母亲竟已是泪流满面。</p> <p> 以前送我,她都没有这样动感情,和前几次相比,这次离家的我前景应该是最光明的一次。母亲为什么这样伤感?我有些奇怪,我连忙问:“我是去上大学,是好事情啊,你干嘛这样难过呢?”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回答:回答“我知道,可是,我想为什么总是我送你离开家呢?我想我还能送你几次……?”</p> <p> 说着,泪水又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这时,我突然发现,母亲花白的头发比前几年稀疏得多,她的额头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过的皱纹。母亲走有点老了。唉,还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女的长大,总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为代价的,这过程,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进行,没有人能够阻挡这样的过程。</p> <p> 在我的所有读者中,对我的文章和书籍最在乎的人,是母亲。从三十多年前我刚发表文学作品、书法和绘画作品开始,只要知道哪家报纸、杂志或书店有我的作品,她总是不嫌其烦地跑到书店或邮局里去寻找。若这家店里没有,她再跑下一家,直到买到为止。</p> <p> 为做这件事情,母亲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很惭愧,觉得我的那些文字、作品无论如何不值得母亲去走这么多路。然而再和她说也没用。她总是用欣赏的目光读我的文字,尽管不当我的面称赞,也很少提意见,但从她阅读时的表情,我知道她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p> <p> 在她晚年体弱时,这种兴奋竟然一如十数年前。前几年,有一次我出版了新书,准备在福州路的新华书店为读者签名。母亲知道了,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去看看。我再三关照她,书店里人多,很挤,千万不要凑这个热闹。</p> <p> 那天早晨,书店里果然人山人海,买书的柜台几乎被热情的读者挤塌。我欣慰地想,好在母亲没有来。要不,她老人家年迈体弱在人群中可就麻烦了。于是我心无旁鹜,很专注地埋头为读者签名,大概三个多小时后,我无意中抬头时,突然发现了母亲,她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地在远处注视着我。</p> <p> 唉,母亲,她还是来了。她已经在一边站了几个小时,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拄着拐杖穿过拥挤的人群上楼来的。见我抬头,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挥了挥手。我心里一热,笔下的字也写错了……</p> <p> 三年前的春天,我陪着母亲去杭州,在西湖边上住上几天。每天傍晚,我们一起湖畔散步,母亲的拐杖在白堤和苏堤上留下了轻轻的回声。走得累了,我们便在湖畔的长椅上休息,母亲看到旁边几个儿童不知疲倦地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微笑着自言自语:“唉,年轻一点多好……”</p> <p> 死亡是人生的必然归宿,雨果说它是“最伟大的平等,最伟大的自由”由。这是对死者而言,对失去了亲人的生者来说,这永远是难以接受的事实。</p> <p> 母亲逝世前一个月,病魔一直折磨着她。而母亲却每次见到我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多保重……”。母亲,你自己病魔在身,却还要我保重。你最后对我说的话,将无穷无尽回响在我的耳边,回响在我的心里,使我的生命永远沉浸在你的慈爱和关怀之中,母亲!</p> <p> 现在,每当我一个人静下心来,面前总会出现母亲的形象。她像往常一样,对着我微笑。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向我挥手,就像许多年前她送我时,在路上回过来向我挥手一样,就像前几年在书店里站在人群对面我挥手一样……</p> <p> 有时候我想,短短的人生,其实就像匆忙的挥手一样,挥手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然而母亲对我挥手的形象,我却无法忘记。我觉得这是一种母爱的象征,母亲将她的爱,将她的期望,还有她的遗憾和痛苦,都流落渲泄在这轻轻一挥之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