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我们村原本是没有秧歌的,邻村孙堡和刘庄年年都有。过年时村里人便去孙堡刘庄凑热闹。有时这两个村的秧歌受邀来我们村演出,便全村欢腾,热闹非凡,好酒好烟好饭地款待。</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我们村不耍秧歌,却在每年农历九月,给关帝爷唱皮影戏,这时节秋收秋播结束,庄稼地里的活基本干完,村人们比较休闲。所以,看皮影戏,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乡村还是很吸引人的。戏台搭建在村东头关帝庙近旁的知识青年大院里,戏台不大,却非常高。艺人们用兽皮做成人物鸟兽,日常用具等各种剪影,在一块白色的幕布后面,一边操纵影人,一边用流行的曲调讲述故事,同时配以打击乐器和弦乐,表演的剧目内容丰富,名目众多,村人们最喜欢看的是《白蛇转》《秦香莲》《杨家将》《岳飞传》《三国演义》等等。</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我喜欢看皮影戏:一张幕布,各种道具、几个皮影人在艺人的操纵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唱腔丰富优美,粗犷豪迈又哀婉沧桑。我更喜欢听皮影戏配乐的二胡,笛子,三弦,唢呐。笛声的千回百转,绵延悠扬,唢呐的如泣如诉,低回婉转,二胡的嘶哑缠绵凄清,三弦的雄壮欢快优美,都让人陶醉其中。故乡的夜晚,天是那么蓝,淡淡的月,繁密的星,村庄在夜的雾气里宁静安详。远处是黑魆魆的山峦,戏台下是村人们一张张欢快简单的脸。父母兄妹乡邻们喜笑晏晏,其乐融融,家人齐整,村人齐整。“当时只道是寻常”,以为普通百姓的日子本来如此、天长地久!</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夜深了,天幕低垂,月光低垂,戏台高高。专心看戏的父老乡亲,没有喧哗吵闹,生怕漏听了一句对白或唱词。喜欢追逐打闹的小孩们,离开戏台远远地玩,场地是那么宽敞。我喜欢看灯戏胜过看秧歌,感觉秧歌太吵太闹。有时看完皮影戏,回到家早已饿了,妈妈定然做些美味佳肴,我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听父亲讲戏,又是另一种享受。</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包产到户几年后,村里人富裕了。那些年风调雨顺,刚刚获得土地的人们对土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辛勤劳作,基本上年年大丰收,那一年,我们家就收获了一万多斤粮食。</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村里的旦旦嫂子给谢家坡火车站的食堂当大厨。火车站离我们很近,车站装货卸货的活儿特别多,因为车站近旁有一个白云石厂,出产的石头质地好,名气大,销量广,运往四面八方。那时候还没有包工头,只是因为旦旦嫂子和火车站的人相熟的缘故,我们村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装卸的活儿全包了。只要车皮到站,旦旦嫂子跑来吆喝一声,村里的青壮年十多分钟就能赶到火车站,干脆利落地干完活。因此,站长也乐得和我们村人打交道,当时干完当时付现金。装卸的活儿多,我们村人赚的钱也多!</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到了上世纪1985年,村人们不仅粮食多了,钱也宽裕了,年轻人便不安分起来,张罗着要集资购买家当,组建秧歌队。一呼百应,大家齐心的不得了,鼓、锣、钹等一应用具很快购置齐全。当阵阵喧天锣鼓声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响起时,我没有觉得吵闹,而是激动鼓舞。秧歌唱得最好的要算憨憨二叔和世贤三叔、还有金嗓子五伯。二叔嗓门好,是文革时期的老三届,村里不多的几个读书人之一,因为家里是地主,便失去了考大学找工作,跳出“农门”的机会,但是命运也很眷顾他,他的媳妇却是方圆几里最为漂亮贤惠的,据说我这个二婶的继母,为了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节省口粮,只想着急急忙忙把年龄还不大的继女嫁出去。才不管二叔家当时是遭人挤兑没有出路的地主。有人唱《柳翠戏大头》,故意把二叔和二婶编在里头取乐,大家高高兴兴,他俩也高高兴兴,二婶站在看秧歌最显眼的位置,笑靥如花。三叔高中肄业,情况和二叔一样,也是地主,他在陇西读书时,因为地主成分,被造反派打压得实在读不下去,辍学回家。他学习好,一表人材。同班女同学渭源县的,不顾及什么地主,毅然跟随三叔到了我们村,成为我们的三婶。三婶有时站在场外和着唱几声,声音如同百灵鸟,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五伯上过夜校认识好多字,天生一副好嗓子,一个好记性,四邻八村传唱的所有秧歌曲目,他都能整套整套一字不落地唱下来。很热心地成为教导年轻人唱腔唱词的老师。村子里除了一个人姓王,其余都是同姓同宗。姓王是因为他是四婆家的上门女婿,他的孩子们随习俗都姓孙,我们都叫他王姑父。王姑父口才了得!编那些顺口溜快板,绝对一流,无论老人小孩,无论在干什么,他现编现说,不伤大雅。唱秧歌许多曲目沿用古典,还有一些则由这些民间艺人结合村子里的真人真事,即兴编唱。这样的唱词,旧瓶装新酒,老调新内容,更能吸引大家,人们也希望把自己编在秧歌里唱,内容大都是羡慕夸赞。王姑父编唱的许多秧歌唱词,常常让大家捧腹大笑,追逐打闹。</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我们村有这么多的能人高手,有这么多热心的乡邻,秧歌怎能不红火?这一年的春节,是我们村历史上第一个有秧歌的春节,是刚从贫困线上走过来的村人们,把自己丰衣足食的喜悦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个春节!也是我们村最后的一个热闹欢快齐整的春节!</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这年的端午节,我回村子,看见村头大柳树下有几个人在敲锣打鼓,响声震天,当时无端感觉那鼓声锣声让人震颤惊慌。我问母亲怎么就打起鼓来?咱们村端午节又不唱戏,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年,我们的村庄竟遭受百年不遇、惨不忍睹的水灾!即使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都是不忍言说的伤痛。由于西河水猛涨,一夜之间,我们的村庄被洪水冲毁,家破人亡,村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横卧在浑黄泥水里的大树。我们痛失太多太多的亲人!王姑父没了,二叔、三叔、五伯家都有好几个亲人遇难……逝者长已矣!苟且活着的人,由于亲人的离去,成为行尸走肉的躯壳,欢笑和热闹成为过往的回忆。过年时的秧歌成了最后的欢唱!</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乡邻们竟遭此厄运!我们的村庄为什么会遭遇这百年不遇的水灾?</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有人说,要是村里人当年把护村大坝的几百棵柳树没有砍光砍尽,没有把大坝当做取土的场地毁掉,那高大结实的大坝屹立在村头的西河口,即使再猛烈的洪水,当它冲击了那么一个大坝以及大坝里一大片硕大的柳树后,总会缓冲吧?这一缓冲,村庄的压力自然就小了,损失也不会那么惨重啊!</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还有人说,如果西河没有改道,西河沿岸的农人没有蚕食西河河床,西河故道本来宽展顺敞,即使河水再大,它也不至于像脱缰的野马,到处乱闯,肆虐横行,淹没村庄!</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更有人抽签算卦,借神灵之口传得沸沸扬扬:端午节龙王爷四处巡查,骑马经过天局村,按照历年的习惯,慢悠悠四处查看,忽然传来震天响的锣鼓声,一下子惊扰到龙王的座骑,将龙王重重地摔下来,龙王大怒,报复惩罚。</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村里的老人们则认为,西河改道的因素更多一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公社书记凭一己热情,发出“人定胜天,改造西河”的号召,举全大队四个村子之力,让西河改道——西河沿着它的故道,不知道流了几千年。本来,西河正对着桦林山谷口,桦林山原始森林的溪水汇聚于此,因地成河,顺势而下。尊从了天地造化之自然。当时改造西河的指挥部,没有技术员,没有工程师,没有任何科学勘测,没有任何机械化工具,没有钢筋水泥——上世纪70年代,在偏远农村,这样小的工程,哪里会有钢筋水泥呢?就凭公社书记的心血来潮,一声令下,肩扛手推,浩浩荡荡,进军西河。美其名曰:西河故道改出来的土地可以耕种。施工才进行到一半,就有五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女在挖土方时,被埋在坍塌的山崖下,以身殉公。五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画上了句号!</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指挥部当年制定的方案是,要西河流经狼沟,再汇入渭河。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西河从狼沟经坪上到渭河,是几个村子的几百亩山地,这些土地离村子近,是最平整、最肥沃、侍弄最省力的山地,占尽地理优势,旱涝保收。</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改造西河的拦河大坝修成后,西河第一次猛涨,被新修的堤坝硬生生堵住,愤怒的西河,完全没有按照人们的意志,流经为它开采的新河床。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胡奔乱闯,恣意妄为,将几百亩良田变成一道深不可测,阴森怖人的山谷——坪上那些祖祖辈辈耕种的最好的山地毁于一旦。后来,堤坝无人管理,年久失修。逐渐失去了功用。惜日造福四方百姓的西河,完全变成了一头任性非常、放荡不羁的魔兽。有时沿着新河床滚滚而下,有时沿着故道咆哮而来。有时又在新旧河床两边同时张狂,耀武扬威、兴风作浪。当年改造西河的宏伟目标,在事实面前不堪一击。最终以五条年轻的生命,几百亩良田为代价,成为那个特殊年代的悲剧。</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谁能想到更令人痛心的事还在后面!十多年后,我们以一个村子的失去,以上百条父老乡亲的生命,又一次为当年的改造西河付出惨痛的代价。村子里为耍秧歌置办的锣鼓也被洪水席卷而去,无影无踪。</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至此,我们村在唯一的一次秧歌狂欢后,村庄和秧歌都成了永远的回忆!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村子里稀稀落落又搬来了几家人。皮影戏倒是年年有。却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水灾过后,村人们自想办法投亲靠友,四处安家,七零八落。虽然敬神祭祖、红白喜事,大家依然聚在一起互相照应,毕竟住的太分散。如今电视节目丰富多彩,手机更是离不开年轻人的手,看皮影戏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寂寥。唱皮影戏,只是为了举行一种仪式,走走过场而已。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常常想起我们那主街道笔直宽阔,路旁柳树成荫、古槐参天的大村庄,想起欢快的王姑父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街上有人经过,即兴编几句顺口溜,彼此笑闹着走开;想起贤惠的三婶和三叔恩爱幸福地坐在村头大柳树下,和一帮人开开心心地谝闲传;想起五伯那沧桑忧伤的秧歌调,想起漂亮的二婶在那个夜晚的如花笑靥,想起憨憨二叔手里举着又高又大又华丽的彩灯,迈着娴熟的秧歌步,安详从容地唱着:“我娘家是富豪,样样都置全,正月里摆供饭,实实嘛道好看……”</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于是,泪眼婆娑中,那美丽的村庄,那皮影戏,那秧歌,还有那人,都一一走来……</span></p> <p>(作者介绍 江春,原名孙荣华,中学语文教师,热爱文学,喜欢与文字对话,用文学润泽心灵。有诗歌散文散见于报刊杂志、网络平台)</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