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烙印

米兰

无论何时，提及故乡，浮现于眼前的不仅是那块熟悉亲切的土地，儿时的玩伴，难忘的老邻居，老黑家爹，二狗家叔，最有名望的和最没名望的……都会随着故乡一个个跳将出来，留存于记忆中的那些似乎遥远的影像就会自然而然映现于脑海，如同故乡的烙印，深深浅浅深深，总会在怀乡的某个时刻，鲜明醒目起来。

许是离家太久了吧？许是年岁见长的缘故，于晓寒常常会想起故乡来，年初老友相聚，多喝了两杯，又将他带入那段年幼的时光，而每每这时，他的邻居甄兰英便随同故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小村庄。70年代初期仍然比较闭塞、落后、贫穷。

冬日，早起的母亲刚开始生火做饭，邻居甄兰英便一边敲着大门一边大声叫唤着母亲的名字。

在于晓寒眼里，甄兰英就如同一尊行走着的石狮子。她乱蓬蓬的头发常常旋成了卷，可能睡了一夜，又急慌慌起来，懒于梳理，就自然成“鸟窝”状。她穿着破旧的藏青色的大襟棉袄，短宽又极显得臃肿的大棉裤，宽大的脚板上，一双老式的黒条绒布棉鞋。她大而凸出的眼睛，混浊无神。她的笑容最让人难忘，她咧开大嘴看着要笑时，可那笑容只在脸上刚展开又急急收了去，欲扬又抑，怪让人难受的，她似乎很胆怯，怕人责备，那笑容像是偷着的，那般不自然。

这样的一个甄兰英，常常会一大早趁着母亲生火做饭的当儿来敲门，她手里握着一大把柴草，来于晓寒家“引火”。

倘若母亲生着了火，她就会趁机将柴草引燃，然后赶紧一溜小跑着回家。

可大多情况下，于晓寒母亲总会送给她一盒或半盒火柴，看着她满足又欢喜地离开。总会叹口气说：“连盒火柴也舍不得买，一个女人可真不容易啊！”

在于晓寒幼时的记忆里，甄兰英是个穷苦可怜又疯癫的女人。也是村里最没地位的女人。但却人人记得她，人人知道她的名字。这不仅因为她的穷苦，还源于她的另外一个异于常人的特点。

甄兰英真的算这个村里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了。即便离家近三十年的于晓寒，依然记得故乡的甄兰英，那印象总是那么鲜明而又深刻。

夜晚的故乡是寂静的，偶尔有几声狗吠或虫鸣。

可正当人们处于酣睡之中，一声声沉闷又惊悚的嘶吼在小村的夜空上回荡起来。

那声音极具特点，村里人都说甄兰英“打嗝像打雷，”而且专挑半夜里起来去完成这事。

可那声音听起来像“打嗝”，可已然不是打嗝的节奏。

她好像先憋着长长长长的一口气，那气儿在心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突然，在无人的黑夜里疯狂地窜将出来，她像是按压不住，控制不了，那似乎拼了命地挣扎般的“顿”了一下，继而拖着长音，高亢起来，又高亢起来，好似山洪爆发，一泻而下，又好似夏日滚滚而过的突然炸响的惊雷，更像是极端压抑后的酣畅淋漓的一次释放。

那声音，高亢，浑厚，粗壮又声嘶力竭，会让你想到生命的极限，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孱弱的女人，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力量？怎么就能发出如此大的声音？

那些夜半惊醒的故乡人，有些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而又有多少人会想起内心的那些不为人知或翻来覆去的心事呢？

故乡的夜，也因为这样的甄兰英变得深沉起来。

可白天的甄兰英看起来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你根本无法把晚上那个疯癫的女人和她联系一起。

她见了人会笑着打招呼，她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

中年丧夫的甄兰英，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守着她家的几亩薄田度日，尽管如此，也刚刚糊口。

在那样的年月里，为了生存，很多时候的甄兰英也是舍着脸皮东家借点，西家占点。诸如“引火”，诸如借点柴米油盐，这样的小便宜大家还是乐于让她占的。

她有时也是会让人嫌弃的，她不停手地往家里拾掇着东西，就像逃过荒的人一样，饥渴地朝家里“囤积”。

无论走到谁家门口，那些放置于门口的柴火了，丢弃的盆盆罐罐了，只要看见，她随手就往家里拾掇。有时，人家正用着的家什也会被她拿了去。总会让人找上门去，而这时的她讪讪地笑着，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于晓寒一家和她的邻里关系却相处的比较和谐。

相对生活条件比较好的于晓寒一家，对她的帮衬还是比较多的。甄兰英也会经常乐于帮忙照看于晓寒姐弟。

可对于老早就随父母离开家乡的于晓寒来说，对于故乡的记忆确是有点遥远了，但让他难以忘记的是，甄兰英和她那异乎常人的“打嗝声”，那么多年以来，竟一直潜藏于他的记忆里。总会在想起故乡时，她便尾随而来，如同故乡之谜，让于晓寒念念于心，挥之不去。

也许是机缘巧合，作为于晓寒旧友的我，去年初，随朋友去乡下吃酒席，赶巧去了那个村子。

我竟然在席间见到了甄兰英。

她在那里帮忙收拾着碗筷，看起来已有70多岁的甄兰英，还是十分精神的。

花白的短发整齐地拢到耳后，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整洁的，她不时地和乡邻们说着话，爽朗朗地笑着。

我很难想象，于晓寒印象里的那个半疯半醒的甄兰英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她同样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在这个小村里一探究竟。

那日，我走得很晚，走访了村里年龄最长的两位老人。关于甄兰英的疯癫，我想我已知道大概。

甄兰英夫家姓孙，公公那一辈只有两房人。

可公公生性懦弱，又仅有一子。老叔公那边倒有三子，又一直很强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大家之主。

她嫁进来时，年龄尚小，公婆多病，又早早离世。

他们夫妻在这个家族里自然也是没有一点地位的，而且老叔公还保持着旧式家长的一副面孔，对他们很是苛刻，有一点不合他的心意就会被打骂。

他们一家就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

甄兰英生下两子一女，二儿子又不太健全，生下女儿没多久，丈夫病死，甄兰英至此精神崩溃。

而在以后的生活中就更加难熬了，甄兰英竟然时常在家被老叔公殴打，她养着三个孩子，人前面后，自然许多时候是不够体面的。

在老叔公看来，她是会给“孙”姓抹黑的，而在村里极要面子的老叔公，自然免不了对她一次又一次地惩戒与责罚。

显然，疯疯疯癫癫后的甄兰英，她的所作所为，对“孙”姓的影响就微乎其微了吧。

好在这老叔公也已作古。

如今的甄兰英，作为家族里最长的长辈，已熬的子孙满堂。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曾经受了多少可怕的精神与身体的折磨；没有人知道她的世界里有多少沧桑苦难的成分；没有人了解这样一个白日里清醒，晚上疯癫的女人，到底有过多少惊恐的午夜梦回。

唯有故乡。她把她的苦，她的屈，她的怨，她的冤，每晚每晚，发泄给故乡，如泣如诉。她如烙印一般，刻进了故乡最醒目的肌里，并深深烙进一代故乡人的心里。

我想，这便是于晓寒日思夜想的故乡了，因那道深深的烙印而永远无法忘却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