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留守武汉的九百万分之一

如惠文堂

樱花开了吗？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武大的樱花今年没有人看了。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汉口人，跟这个城市一样，烟火气氤氲浓烈，樱花仿佛这个城市接错花轿的媳妇，美得我见犹怜。

 

今天，她脱口而出樱花，对于早春的敏感，在习惯粗糙的母亲口中，这是第一次。可见四十天的足不出户，足够将心的粝壳磨掉，呈现出细腻敏睿。

 

这个城市习惯欢腾地在街边过早（吃早饭），习惯刀子嘴豆腐心的汉骂，习惯夜晚的开怀畅饮，却唯独不习惯安静。

 

病毒，迫使每个人都必须安静下来。否则，躁烈的心在漫长的禁足期里，会和如潮般涌来的信息一样爆炸。

 

一月份，武汉的官方消息是不会人传人，大家生活依旧。一月十九号下午，一个朋友跟我说同济发热的人挤满了，根本住不进去。

 

二十号我劝母亲不要再去打牌，她勉强坚持了一天，二十一号又悄悄去打。

 

那时，洪山礼堂继续有联欢，百步亭的万家宴依旧承袭着往年的盛大的欢腾，武汉人民继续在过年。

 

我告诉母亲二十三号封城，又告诉她这个病对老年人的打击是最大的，母亲才真正意识事情的严重性，不再敢出门了。

 

把母亲安顿好后，开始思考这个病毒和接下来的生活。

 

封这么大一个城市，在历史上也未曾有，我想，这次，我的生命大概是进入了瘟疫的一段历史节点之中。

 

虽然07年经历过非典，但毕竟在这个城市之外，仿佛只是发生了一个悲剧的故事，而这次，无论多么不情愿，我和我的家人都成了故事里的人物。

 

读过加缪的《鼠疫》和威廉.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鼠疫》是瘟疫下各种人的反应，《瘟疫与人》是人类与瘟疫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循环往复。

在读这些书的时候，我不会想到这些书会真的带给我现实的经验，而这两本书，成了我和我的家人这段时间的心理保护伞。

 

在《瘟疫与人》中，麦克尼尔告诫我们

“假如我们能像了解过去那样，努力地预测未来，那么，对传染病地影响就绝不能置之不理。技能、知识和组织都会改变，但人类面对疫病的脆弱，则是不可改变的。”

 

人类已经越来越习惯过一种确定性的日子，可以随时联系到自己想联系的人，可以随时买到自己需要的商品，可以提前确定自己的行程......似乎一切都有章可循。

而病毒的演化突变，却偏偏逼迫人类必须面对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

生命的不确定

 

木木草是个九零后的女生，兴趣驳杂，我们常常会讨论些关于心理学的生物背景，转基因的得失以及类似关于图灵测试中机器智能的定义方式是否得当等问题。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理性的女孩子。

 

1月24号晚上，她突然给我发来一段微信告诉我她的父母现在都是疑似病例，在家隔离，她负责每天买菜和药，放在父母家的门口。

 

1月25日中午，她又发短信告诉我，昨晚母亲深感不适，呼叫120去了就近的医院，因为不发热，医生说是颈椎引起的（开始对此病的认识是一定会发热）

 

1月27日晚上，她告诉我医院不确诊，辗转了四家医院，等了五个小时才看上病，情况严重，在稳定了血压和心率后，医生告诉他武汉当时的情况，她母亲依然无法住进医院。

 

1月29日，她告诉我母亲在家病情反复，呼吸困难，表达想一死了之。她自己的情绪也有些崩不住了。

 

24号到29号，木木草一直表现出作为一个从事过科学研究工作的理性人特点，建立家庭生活的有序化，积极寻找各种自救的方法，对自己进行主动的心理建设。

 

29号，面对她的微信，我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心回复了这样一段信息——

 

“被病痛折磨，尤其是呼吸不畅，是非常折磨人的，妈妈说想一死了之，是种发泄，这种发泄对家人肯定是折磨，务必站在理解的角度。

 

你要注意自己的心理保护，要更多地去情感化，才能更好地处理这样的危机。这个话可能听起来有些冰冷，你的专业允许我可以这样讲，血缘链接和交朋友一样，都具有社会学和生物学的随机性，缘来缘去，我们都要学会客观对待。

 

 

或者这个时候，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个最具有职业道德的护士......

 

真正的慈悲建立在理性上，纯粹情绪化的感情在平常需要，象生活的味精。但在大事面前，情绪化的情感非常消耗能量，人会因为快速消耗而丧失解决问题的能力，要务必注意。”

 

发完这段话，我心里开始隐隐作痛，骨肉相连之情，哪里是一个可以轻易抽离的背景？

 

在心理学中有一种“解离”现象，在儿童中多发，当有些儿童在受到虐待时，会发展出新的自我，有的甚至会出现自我漂浮在空中，看到自己被虐打的场面，类似“灵魂出窍”，这是人类天生具有的自我保护能力。

 

长期的“解离”会给人的一生带来严重的心理问题，然而通过职业训练的理性道德，可以将“医务人员”这个“职业角色”彻底解离出来，尽可能不受情绪干扰，能量可以专注于治病救人。

 

如《鼠疫》中的里厄医生，他不认为人总是能弄清这些灾难的来龙去脉，找到万应灵方。但是，在遇到这样的灾难的时候，还是要诚实面对，奋起抗击。这不是去追求什么英雄主义和想做一个圣人，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这次疫情面前，每一个一线的医务人员，谁又不是这样的信念呢?

 

但我总担心太理性的回答会有些冰冷，好在木木草本来性情理智有序，她告诉我她懂我的意思。

 

木木草的母亲后来痊愈了，在她发的朋友圈里，她总结：“我的母亲感染后，已经自愈，她说秘诀除了阿比多尔配白糖，更重要的是家人的爱和支持。而我作为家人，感受到了更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支持和爱”

 

如今，情况渐渐在好转，病床开始等人，在阳台上敲锣打鼓求救的视频成为过去，这个受伤的城市，开始在希望中渐渐走向愈合。

 

封闭小区虽然造成生活不便，然而拉网式的排查，终于让人不再生活在失控的恐惧之中。

生活的不确定

 

开始有警觉的时候，口罩已经难买。后来得知需要消毒时，各类消毒液和酒精业也难觅踪影。

 

没有封小区时，为了减少外出，一次就购买一周的食材，选择人少的时候去超市，货架上可供选择的不多，但总是有的。

而且幸运的是居然被我发现了一瓶滴露，总算成全了我们家的消毒工作。

 

武汉最早一批的定点医院，离我家大概一千米左右，亲戚间互通消息时，大家感概我家是在疫区的疫区之中。

 

这会给人一种隐隐的不安，尤其从飞沫、接触、门把手到气溶胶传染，似乎呼吸都成了一个极不安全的事件。

 

阅读的经验在开始就提醒了我要做好面对一切不确定的打算。愤怒、焦虑和忧郁对于和病毒如此面对面的我们，并不是好的选择。

掌握有效信息是不确定中的明灯，而分析信息，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觉醒的态度，否则，人会窒息于排山倒海的信息之中。

 

只是，看到开始整个城市的慌乱无措，数字的节节攀升，病人的无处可收，李文亮医生的离世，常凯一家的悲剧以及那份克制的遗书，即便有心理准备，悲伤、惶恐、愤怒还是会来到。

好的心理准备是要允许情绪的发生，却可以杜绝自我的沉沦。

 

开始时，每天都在看数据，跟家人分析当时武汉市有九百万人在城内，如果有一千人确诊就意味着大概万分之一，二千人就意味着五千分之一，我家生活在城市的中心，显然两千人确诊时，按照比例我身边就开始出现病例了。

 

攀升到两千人如此迅速，当小区通告有十几个确诊病例，我家楼下也有了疑似病例时，我和家人已经接受了这个可预期的状态，这是一种有效的心理防护。

面对一切的不确定

 

记得在封闭小区前，家中食物匮乏，各种传染方式的曝光也不能阻止人的基本生活，和家人商量好，基于现在的统计数据和“药罐子活千年”的古训综合分析，像我这样的中年女性，长期身体不是特别好，但也没什么慢性病的人对这个病的耐受力最好（绝非科学，不可误导）除了我所有人都不能出门，而且我买东西回家时也不许有人接。

 

全副武装出门——一次性的保鲜袋罩在头上，墨镜，口罩，连帽衣，手套，双层鞋套。

 

这里面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我的体重不足百斤，平日并未从事过体力活，力气很小。

当然在决定自己出门购买前，我做了一定准备，每天把儿子的杠铃举二十次，不过显然，无论从时间长短还是举重的次数，并不足以使我能担负三十多斤的食材任务。

 

出门时，为了减少口罩的损耗，我在里面垫了餐巾纸，增加了呼吸难度。

 

我家在多层结构的小区，住顶楼，没有电梯，当时楼下有疑似，楼道也没有消毒，于是我决定不去触摸扶梯，并且中间不停歇。

 

当我把几十斤东西搬回来时，家人的担心变成惊奇，而我，又是怎样完成这样一项貌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根据从前看的书籍，在购买回家的路上，我让自己的专注力集中在呼吸和心率上，不快走也不慢走，保持一个固定的节奏，专注于每一个当下，有细微的不平衡就进行调整，不考虑路有多长，或者上到第几层楼了......

 

这个方法我在去年上九华山时用过，非常有效。这次，再次验证人可以通过专注于当下而超越极限。

 

我说这件事其实是更想谈如何面对未来的不确定，尤其作为生活在世界的中心疫情区——武汉，何时解封，中间会不会有意外都不可能有百分百的答案。

人在封闭期，对生活未来失去控制感时，焦虑抑郁都会随之而来。

 

但人是可以通过专注于当下保持生活的秩序，保持对生活的控制感，保持觉醒并尽可能做些令人喜悦的事。

 

有些外地的朋友会问我情况如何，我和家人已经在家呆了四十天，每天按时起床，阅读、烹调、锻炼。

 

儿子用低碳美食法加有氧运动减肥，从九十公斤减到了七十七公斤，在网上查资料写毕业论文。老杨是个烹饪爱好者，现在每天还要上网课，课表比平常还满。我负责购买和消毒，在网上参加了一个心理督导课程，保持每天阅读两到三个小时。

 

妈妈每天看看电视，在家里活动活动，每天我和老杨陪她打三个小时麻将，这个活动开始令我心理负担很重，实在找不出麻将的乐趣，经过几次的调整，终于发现麻将最大的乐趣就是妈妈很高兴，这个意义足够了。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从开始的慌乱到后来的越来越有序，从人等病床到病床等人，从病人满街奔走到小区封闭，中国力量之强大和坚定，也给人在不确定的生活中确定的信念。

 

写了很多理性，最后很感性地结束——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城市，相比“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我更爱“武汉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