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 杜鹃山青竹吐翠</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0px;"> 文/ 刘 嘉 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暮秋的一天,西北风呼啸着,农家草屋、秫秸障子、树木庄稼都呜呜作响。西北风是老天爷在玩吹奏乐时吹出的气流么?一个再好的管乐器演奏家也无法不在吹奏的时候带出口水来,老天爷也不例外呢。西北风刮着刮着,天上又下起雨来,还不大,就那么淅淅沥沥离离拉拉,让人心里头闹得慌。</p><p class="ql-block"> 田地一片泥泞,玉米高粱大豆差不多都割完了,庄稼的尸体东倒西歪,就像古战场上横尸遍野。收获的季节应当喜悦是么?可农人的脸上看不出这个,大家都显得凄凄惶惶。又一茬生命完结了。</p><p class="ql-block"> 我正在屋里发呆。我家的房子半土半砖,房箔是秫秸铺就的,西北风用它们作乐器继续吹奏着。屋子里阴阴沉沉,连猫都打不起精神。我已经是“十八岁的哥哥”了,但身边并无一个让人高兴的“小英莲"。我百无聊赖,把家里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了。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京剧锣鼓,仓才来才,仓才来才,还有音乐和恶人的叫骂追赶声。这与往日并无多大的区别。可一旦响器止了,人物开口说话,却令人大为惊奇。一个声音浑厚的汉子说道:“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点点记在心。”一个声音清脆的老妇接着说道:“千枝万叶一条根,都是受苦人。”过会儿,汉子又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老人家,留个姓名吧。”</p><p class="ql-block"> 我的天!这是什么戏呀?每句对话差不多都押韵,古里古气,像在念诗。这是哪个台呀?是我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么?</p><p class="ql-block"> 这场戏结束前,那个汉子唱了段西皮快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草木经霜盼春暖,</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却未料春风已临杜鹃山。</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待明晨劫法场天回地转,</i></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抢一个共产党领路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唱词惊世骇俗啊,共产党也敢抢?这且不说,唱完了,那汉子居然还高喊:“苍天保佑!”这不是公然在搞封建迷信么?我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连我的做针线做久了正在炕上打盹的母亲,也睁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下一场开始,长笛主奏的幕间曲响起来,南国小调既土又洋,还有升5,听起来怪里怪气新新鲜鲜。然后便是小镇的集市——圩的气氛,一个男孩子朗声叫卖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大雁山鸡,</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狐狸野羊!</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汉子接着喊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金针木耳,</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蘑菇生姜!</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家正在辽宁农村插队,“五七战士”已开始返城重新做官,剩下的就做起了乡间隐士。中国人在响彻云霄的乌托邦赞歌声中有些疲倦了,他们悄悄渴望起蘑菇木耳之类小康式的世俗生活。那是1973年。</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段时间里,继“八个样板戏”之后的又一批新“样板戏”相继问世,我上面描述的这一出即是其中的京剧《杜鹃山》。这已是“文革”中后期了,全国上下对于“样板戏”一花独放的局面越来越不满意,虽然这样的不满之声总是被作为“地主资产阶级和一切反动势力”的“反动”来痛剿的,但是上层也的确开始重新考虑这一问题了。毛泽东主席逐渐流露出对于“样板戏”只有八个的不快,文艺革命的第一次蜜月旅行结束了。于是,京剧《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平原作战》《磐石湾》,舞剧《沂蒙颂》,交响音乐《智取威虎山》,弦乐钢琴五重奏伴唱《海港》和电影《闪闪的红星》《青松岭》《火红的年代》《艳阳天》《战洪图》《第二个春天》《春苗》等相继出现。 两年后,江青女士在一次会议上说,主席只是说“样板戏”太少,并没有说不要“样板戏”。有人说“样板戏”只有八个,不对!现在已经有十八个了!</p><p class="ql-block"> 《杜鹃山》本是“文革”前的优秀剧目,1964年由北京京剧团演出时,演员阵容相当了得。那时的男主人公叫乌豆(后改作雷刚),由裘盛戎扮演,女主人公叫贺湘(后改作柯湘),由赵燕侠扮演。此外,郑老万由马连良扮演,温七九子(后改作温其久)由马长礼扮演,石匠李(后改作李石坚)由谭元寿扮演。《杜》剧作为新“样板戏”出现时,江青女士又犯了老毛病,把剧名改成了《杜泉山》。1973年我在乡间第一次听该剧录音时,就叫的是《杜泉山》。后来由于这出戏的成功和大多数人的要求,江才不得不同意把名字再改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1973年,头号帝国主义美国的总统尼克松已经访问了中国,中美两国还搞了次全球瞩目的乒乓外交。随后是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就中日邦交正常化一事访问中国,美国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也来到中国,商谈两国相互在对方首都建立联络处等事宜。随着林彪的倒台,一批批被打倒的老干部陆续东山再起,“中国第二大走资派”邓小平复出,中国的政治局面正在某种程度地“松动”。这种“松动”也体现在了新“样板戏”的设计上。《杜鹃山》的对白采用韵白体,唱腔和音乐也精致奇巧,别出心裁,拿一百多年前京剧老前辈的话讲,比较的“花”。如果用京剧史上“京派”和“海派”的观点看问题,我们容易把它认作“海派”风格,但它却是北京京剧团的作品。有趣的是,与《杜鹃山》有重大关系的三个人物也确实都来自上海——编剧之一王树元(此外还有汪曾祺、杨毓珉、黎中诚几位编剧,署名时变作“王树元等”的“等”了),音乐设计于会泳,主演杨春霞。</p><p class="ql-block"> 《杜鹃山》的出现,在当时的中国大地就像剧中唱的那样:“青竹吐翠蓬勃向上”。它很鲜艳,也很泼辣。井冈山派来女共产党员柯湘,却被捕入狱,并且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了。正苦于无出路的雷刚及自卫军诸位遂劫法场,大闹三关镇,“抢”来了柯湘,作为党代表。经过重重困难后,自卫军惩治了内奸,教育了队长雷刚,锻炼了广大战士,终于击败了毒蛇胆为首的靖卫团,最后上了井冈山。这个革命的传奇故事当然还是要作为教化人们的“工具”的,但由于它的良好基础和较为放手的再创造,整出戏有了许多新鲜的东西。尤其是它的文采,它不再直筒筒地说“斗志昂” “意志坚” “胸怀革命正气” “永远革命奔向前方”这类话了,操持的是另一种语言:“青藤靠着山崖长,羊群走路看头羊” “山乡春来早,荒地吐新苗” “你看那满坡的山茶树,三九严寒都没落叶,何况眼下已是早春时光啦”……《沙家浜》里郭建光唱“紧握手中枪”,《杜鹃山》里小石匠却唱“勤擦手中枪”;《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唱“胸有朝阳”,《杜鹃山》里柯湘却唱“胸臆间浩气昂扬”(我就是从那时认识了“臆”这个字)。就连它的场次名都与众不同,《智取威虎山》第一场叫《乘胜进军》,沙家浜第一场叫《接线》,《红灯记》第一场叫《接应交通员》,《海港》第一场叫《突击抢运》,《龙江颂》第一场叫《承担重任》,而《杜鹃山》第一场却叫了个《长夜待晓》。1973年我首次从半导体收音机中听到女播音员说“第一场:长夜待晓”时,脑袋嗡了一声,好像正在掉入一汪很深的海洋中。大部分“样板戏”的场次名都是平平白白的故事纲目,《杜鹃山》却不这样,它尽是诗味的虚名——《春催杜鹃》《青竹吐翠》《雾岭初晴》,而没叫《搭救亲人》《扩建武装》《胜利在望》。</p> <p class="ql-block"> 《杜鹃山》的音乐像所有加上交响乐队后的“样板戏”一样,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思想添加到各个细部,酒是中国的陈年老酒,瓶子却是西化的精致的洋酒瓶。但它更加强调了主要人物的主题音乐(此即是西方音乐的概念),柯湘、雷刚、杜妈妈、温其久、毒蛇胆,五个人物都有各自鲜明的主题音乐,并且不断穿插、变奏于唱腔之中,再没有一出“样板戏”会有这么多的主题音乐了。第七场《飞渡云堑》中的舞蹈音乐,甚至洋腔洋调地化用了旧京剧曲牌《夜深沉》,让人吓了一大跳,心说这不是已经批倒批臭了的“四旧”么?霸王又开始别姬了么?祢衡又要击鼓骂曹了么?《夜深沉》的重新亮相犹如一个“走资派”有一天忽然把高帽和胸前的大牌子摘掉,换了身新衣,被“结合”进了“老中青三结合的革命领导班子”。</p><p class="ql-block"> “样板戏”的音乐十分有趣,材料经常是“封建主义”的,形式又经常是“资本主义”的,但把这两大“腐朽主义”放在一个容器里不停地搅拌再倒出来,就成了“革命的” “现代的”了。</p><p class="ql-block"> 在民间,《杜鹃山》的上演也引起了新的观赏热潮。该剧由谢铁骊导演、拍成彩色艺术片在全国放映后,女英雄柯湘迅即风靡天下。“样板戏”的女英雄一向让国人敬而畏之,方海珍长着男相,说着男性化的豪言壮语,穿的也是男性化的素色工装,就像我们的政治教员;江水英长相和穿着是女性化了,好看了几分,甚至还有了刘海儿,但她和方海珍相比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阿庆嫂更接近民间趣味,但这个女英雄的保护色是媒婆和能说会道的江湖公关者,巧舌如簧却缺少女人的魅力。同这些女一号相比,柯湘是十足的美人了,尽管她依然是个领导者,教育者。第二场《春催杜鹃》,毒蛇胆下令“带共党”,靖卫团一声接一声地应下去后,辉煌的主题音乐响起,石破天惊,女英雄在幕后高声唱出西皮娃娃调导板:“无产者等闲看惊涛骇浪。”操着大刀的黑衣团丁缕缕行行往外跑,急急风,响器噪耳。随即,美丽的女革命者“闪亮登场”。她穿着旧中国淑女式大襟上装,纽襻精致,白衣胜雪。梳的也是短发,却不再是方海珍江水英那类劳动者的五号头了,看上去柔媚俏丽,革命的同时又有了几分“超阶级的美”。全国人民刹那间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4年,沈阳城满街的女孩子都梳起了“柯湘头”,形形色色的准柯湘们操着浓重的沈阳口音在大街小巷出没,排大队买青菜,挤公共汽车,到百货商场抢购的确良布料。那年夏季,我在沈阳一家电影院看《杜鹃山》。我身后坐了两个姑娘,一个个子高一些,长得也白净漂亮一些,另一个个子矮一些,长得也黑一些丑一些。她们就像外国小说里的一对陪衬人。漂亮女孩梳着柯湘头,另一位很实事求是,只扎着普通的小辫。两个人从头到尾都嗑着葵花籽。电影开演了,她们在我身后不停地嗑着,不停地说着。她们压根就没在意自卫军弟兄们的生死存亡、瞎碰乱闯,她们说着一双皮鞋的好话和一个朋友的坏话。也许她们不止一次地看过这部片子了。然而到了我上面说到的第二场,女英雄柯湘“闪亮登场”时,葵花籽皮不再迸裂,嘈杂声也戛然而止。柯湘举起戴镣铐的双手做着各种身段,唱着“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胸臆间浩气昂扬——”,这时我身后的女孩子惊叹起来:“哎呀她太好看了!头发太漂亮了!眼睛太大了!”</p><p class="ql-block"> 柯湘在刑场上英勇不屈,光彩照人,准备劫法场的雷刚诸位在围观者中间也热血沸腾。电影中有一个雷刚的镜头,他用棕色棉布包着头,穿着鹿皮坎肩,扛着猎叉,张着憨厚的大嘴凝眸注目,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这个镜头很短,是作为“三突出”和“三陪衬”设计的,但给人的印象极深,它甚至让人觉得,那是一位男性革命者对一位女性革命者爱慕之情的流露。</p><p class="ql-block"> 我身后的女孩子继续惊叹:“哎呀她太好看了!眼睛太大了!衣服恁么白!”</p><p class="ql-block"> 柯湘站在高处,对围观百姓挥拳高呼:“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工农的救命星!”雷刚在一旁大声赞道:“说得好!”毒蛇胆忙问:“什么人?”雷刚应道:“雷——刚!”毒蛇胆大叫一声:“啊!”于是开打。</p><p class="ql-block"> 《杜鹃山》的剧情和气氛虽然较之其他样板戏新鲜亮眼,湘赣小镇,男式包头,青竹山茶,铁窗训子,飞渡云堑,将计就计,流星锤,三节鞭,《水浒》式的劫法场,中国百姓津津乐道的草莽英雄,男子汉大丈夫,义薄云天,知错必改,认干娘,拜把兄弟……但故事大体上依然是女领导教育挽救男领导,最终揪出了暗藏的阶级敌人这样一个红色文艺的通用格局。女领导依然十分警觉,善于用阶级观点发现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团结大多数,孤立一小撮,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女领导照例站在高地,让一群二号三号四号五号英雄人物“突出” “陪衬”着她,享用的光线依然是最明亮的,动作幅度也是最大的。但柯湘由于人物的美丽和殊死血战中的重要作用,使观众觉得,她比方海珍和江水英毕竟可爱了一些。不错,她是不停地批评雷队长,大权在握,一贯正确,但雷队长锒铛入狱后搭救他时,这个女领导还是处处走在最前面,可不像好多女领导那样光会玩嘴皮子啊。雷队长开始时劫狱救了她,人家后来用同样方式,脑袋别在腰带上,还了这个情。第四场《情深如海》,她边为田大江松绑边教育雷刚:“可曾见他衣衫破处留血印,怎忍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这时刻,不但柯湘流泪了,田大江流泪了,观众也流泪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乡间,农民们对这出新“样板戏”也显出了热情。尤其对于身世不凡的女英雄,他们更是怜香惜玉。柯湘的男人本来和她一道从井冈山被派往杜鹃山,但不幸中途遭遇敌人,英勇作战,后来就牺牲了。她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农民们在田间地头总要议论一番。应当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吧,有可能还戴着镜片平平的近视镜,说出话来一二三四出口成章,要不柯湘也不会看上他。但有人又说,柯湘也不是知识分子啊,挎着盒子枪,风风火火打天下,还能挑粮担子,不是一家人能进一家门么?有人也附和道:可不,柯湘是矿工出身,她自己说的“铁打的肩膀粗壮的手”嘛。吾乡农民有一风习,看任何电影都十分较真,一位农民不同意上述说法了,他说:柯湘咋会是矿工出身呢?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那手可一点都不粗壮啊。</p><p class="ql-block"> 那正是人民公社集体劳动的时代,锄二遍地的仲夏时节,吾乡又有一风习,即是后晌歇气儿时间极长,就等着日落西山,组长一声吆喝:“干喽!”大家一阵风似的锄完一条垄,踏着夕阳归去。歇气儿这两个多小时,老少爷们就坐在防风林带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后来又有人说,柯湘的男人八成是个官儿,柯湘这样的女人眼光高咧。有人说,官儿也不会太大,大官儿要派别人下去,小官儿才被别人派来派去。你比方说,咱们组长能派动队长,队长能派动大队书记么?道理都是一样的。有人说,柯湘男人八成是个文官儿,打仗不会太厉害,要不早上了杜鹃山了。有人说,他可别上杜鹃山,他上山了,这戏还咋演?谁领导谁呀?再说啦,有他在旁边看着,柯湘的工作还有法儿干么?那么老多男人围着她。</p><p class="ql-block"> 众乡亲便觉得,柯湘的男人是个无福之人,这么漂亮的老婆,他早早就死了。</p> <p class="ql-block"> 这就说到了女英雄下一步的个人生活问题。吾乡农民就是这样,他们总要为“样板戏”中独身女人的婚嫁问题操心,好像方海珍、江水英、阿庆嫂乃至小铁梅、小常宝都是自家未出阁的闺女。那么,柯湘到底应当续嫁给谁呢?年轻人一致认为,嫁就嫁给自卫队长雷刚,人家是一把手嘛。再者说,一个书记,一个队长,晚上在炕头上都可以研究工作。你看后来,雷队长受伤了,明白自己不对了,对党代表就越来越有那意思,哭着喊着,非要去找。上了年纪的老农持不同的意见说,雷刚是一把手不假,但他没文化,是个粗人,人家柯湘怕看不上他。再说他那脾气太驴,过门后,他还不说打就闹?老农觉得,柯湘要嫁就嫁给小石匠李石坚,那小伙子有文化,会来事儿,长得还帅,这一男一女挺般配。又一老农赞同说,小石匠好像也有那意思,人前人后维护着柯湘。柯湘一说谁给土豪干过活?小伙子第一个举手。他雷刚是官儿,人家小石匠也是官儿啊,只不过比他小了点,可在党内大小也是个委员儿。这种事很难说呀,指不定啥时候,小石匠就领导了雷队长,年龄好啊。匣子里不是总说嘛,培养选拔年轻干部。各种设想中还有一个异想天开的方案:如果队副温其久一直没叛变,思想也提高了,柯湘嫁给他也中。有文化,还是二把手,长得也不难看。就是说话阴点损点,那柯湘没事就帮助帮助他,让他好好说话。</p><p class="ql-block"> 吾乡农民都是看着《天仙配》《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长大的。即使是天翻地覆的“文革”时代,他们的老黄色墙壁上早年间的古典爱情戏曲片四条屏剧照,也还是不曾揭掉,左一幅右一幅,跟画棚子似的,只不过褪了色罢了。他们中有的人甚至跑到山坡上,痴心痴意地等待过七仙女下凡。“革命样板戏”虽然神圣不可侵犯,不可说三道四,但吾乡天高皇帝远,农民们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志,为“革命样板戏”补上爱情段落,你能把他们怎么样啊?难道还能把他们的户口迁到城里去,以示惩罚么?</p><p class="ql-block"> 革命的单身的女英雄们终于从农民兄弟那里获得了爱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1年秋,我在大学中文系读书。我们系和一家工科大学的自控系不知谁牵的线,成了“姊妹系”。两个系礼尚往来了几遭后,双方决定搞一次联欢演出。我们准备了几个水平还不错的独唱、二重唱、小合唱,觉得节目的成色单一了一些,就挖空心思再想新辙。想来想去,我想了个点子。我们班有个大连女孩,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文艺骨干,唱歌的。曾经有一次我们聊起“样板戏”时代,我说你可能没听过“样板戏”吧,你才多大呀?不料她笑道:你别那么小看人啊,我上小学时也唱过“样板戏”。哟嗬,你也唱过?李铁梅?小常宝?她说,当然都唱过,除了这个,她还唱过《家住安源》呢。想起这件事,我有了主意。排练的时候,就让这个女生唱柯湘,我来拉京胡,并组织了个小乐队。</p><p class="ql-block"> 1981年,《第二十二条军规》、西方现代派、朦胧诗、迪斯科和台湾校园歌曲正在大学“热卖中”。随着对“文革”的全面否定,“文革”文艺已经成为“反面教材”。在文艺理论课上,教师们一说起“文革”文艺就拿“样板戏”做例子。我记得全国的舞台和电视台重新唱起“样板戏”唱段,是8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 “姊妹系”联欢演出在工科大学礼堂拉开了帷幕。你来一段“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我来一段“踏着夕阳归去”,你来一段“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来一段“黄昏的时候,我散步在小溪旁”。此外还有音准极差的管乐合奏,书生气十足的配乐诗朗诵,莫名其妙的关于阳光的女子舞蹈,还有一段我们系自编自演的相声。只有这段相声博得了热烈的掌声,特别是逗哏者说到大学生下课后,不好意思奔跑,却用疾速的竞走赶到食堂去抢包子。</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杜鹃山》选段出台了。大连女孩走到台前,我和乐队同学也带着椅子坐在了台右。我们的阵容是:京胡一把,二胡两把,月琴、中阮各一把,还有一架单皮鼓和一架手风琴。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京剧清唱,《家住安源》。台下大哗,一大片近视镜都闪烁起来。手风琴奏柯湘主题音乐后,大连女孩唱道:“家住安源……” “源”字唱罢,我像个老先生一样,歪着脑袋拽出了第一弓,台下又是一片笑声和喧哗。</p><p class="ql-block"> 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大连女孩和我们的乐队一块儿上板后,场内静下来,近视镜不再闪烁。她唱的真是没说的,还加上了动作,要是她再梳上柯湘头,扎上武装带就更好了。乐队中只有手风琴手是特邀的业大同学,其余全是中文系的学生。有一个暗藏在我身边几年的哥儿们居然把单皮鼓打得像蹦豆似的,而他们也刚知道我还能拉京胡。手风琴好极了,成了我们的粘合剂,大家合作得如胶似漆。不过最后那段速度飞快的“工友和农友,一条革命路上走,不灭豺狼誓不休”,就只有我一个人动真格了,大家无法一道快跑。我和哥儿几个商量说,你们别跟着一锅搅马勺了,全都奏5吧,不停地奏下去,稳住劲别乱了套就行。直到又一句“豺狼”的“豺”字再回来。</p><p class="ql-block"> 女英雄柯湘在辉煌的舞台灯光中唱起结束语时,我拉起了密不透风的快弓,弟兄们雄壮地奏起了55555555,手风琴和鼓板的强劲节奏将我们周身的血弄得滚烫。裹着棕布包头的雷刚问还有一位?穿着雪白上衣的柯湘说赵辛同志,雷刚说烈士虽未见,英名永记牢!戴着红袖标的柯湘说难道我们都是土豪,都要挨革命的扁担?缠着绷带的雷刚说田大江我的好兄弟,原谅我眼不亮心不明,是个糊涂人哪。众自卫军兄弟高唱砸开铁锁链,翻身做主人,砸开铁锁链,翻身做主人!长夜待晓,春催杜鹃,雾岭初晴,漫卷红旗……</p><p class="ql-block"> 工科大学礼堂里掌声响起来,近视镜再度闪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8px;">(选自刘嘉陵散文集《记忆鲜红》,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版)</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