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缘

鹿苑旧事

　　从前，路迢迢，山重水复，日出东隅，月落星野，雪不阻天涯归途。

从前，时间慢，客倦马乏，天地悠悠，岁月潺潺，剪不断乡愁离恨。

从前，春意浓，黄花开时，篱畔香径，陌上紫燕，欲相问晨昏安康。

从前，明前雨，桃花春汛，寺内世外，晨钟暮鼓，半缕茶香叩法门。

从前，人不言，相逢应是，寻常江湖，琴瑟琵琶，把酒弹剑共悲欢。

　　凤凰禅院的那株老茶树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洗礼，依然茂盛如初。

几场期期艾艾的夜雨之后，它那被和尚们修剪成球状的树冠，在清明之前便会长出毛茸茸的新芽。庙里的几个和尚和常住的居士，会择一个吉日，沐手焚香，跪于老方丈德智大禅师的肉身像前，敲击磬鼓、念经，双手合十俯首叩拜。一通虔诚而庄重的早课后，他们从禅房里搬出条凳，看晨曦在薄雾里起落漫卷，看檀香在青烟中结成盛开的莲花。大和尚心思澄明，他们连同露珠一起，将生长着白色毫毛的茶叶采摘下来，放入铁锅里，武火杀青，温火揉捻，文火烘焙。不多时，一捧蕴含着几许禅意的明前茶便揉制而成。

　　这一捧明前茶通常只做招待贵宾用，普通的香客与居士是不能品嘬的。虽然佛说众生平等，但这熙熙俗世，花开有次第，山高有错落；一念菩提，一念浮生。纵然旷达如佛，亦不能消弭这尘世万千沟壑，香阶浮屠。

普通的香客只能饮清明过后新发的茶叶。据说立此规者，无他人耳，乃凤凰禅院前住持，高僧大德，德智大禅师是也。

德智大禅师，只知生于康熙年间，卒于清中叶。出家人看淡俗缘，兄弟父母，娇妻稚儿，皆付与明月清风，故尔生卒年不祥。然据后世推断，德智大禅师在世应逾百五十岁。

这捧明前茶，只结善缘。

　　据史记载，凤凰禅院的前身寄子寨，乃是三国明将司马懿进击刘备之子刘禅，路过此地，见此峰奇秀，遂将其子寄养于此。后天下大定，建此寺院，略做纪念。经千载风雨，当德智禅师进驻时，寺院早已破败不堪，风雨飘摇。

德智禅师尚武，天生神力，拳脚大开大合，颇有鲁提辖之风。据传早年德智禅师游方之时，与一商队结伴同行，过一垭口，有山匪盘踞于此，见有来人，前后皆以滚木雷石阻断，欲行那劫道之事。德智禅师云淡风轻，行至一巨石之旁，略一运气，以手肘之力便将巨石推入山崖，那巨石重逾千钧，滚动时声如雷鸣，德智禅师立于垭口，犹如天罚星下凡，山匪皆乌合之众，哪里见过如此神武之人，顿做鸟兽散了。经此一战，德智禅师名声大噪，各家纷纷前来相请，然钧被禅师婉言谢绝，继续做那游方之僧。

　　一日傍晚，禅师路过西乡县凤凰山，见此山秀丽，隐有祥瑞之气，又有暮鼓之声回荡，遂决定住持于此。对于德智禅师的到来，寺院里的僧众皆大欢喜，纷纷夹道相迎。对于寺院的破败，禅师只略作叹息，次日便带领一众僧侣，清修居士，大兴土木。附近乡邻听闻德智禅师进驻凤凰禅院，皆争先恐后前来拜谒，并纷纷捐银捐物出人出力。一时之间，凤凰禅院宾者如云，高朋满座，不几日，禅院的旧貌便大为改观。

　　西乡有李氏，名文敏，字少頫，号捷峰，官至江西巡抚，乐善好施，为人仗义，乡人皆尊称其“李大人”。李大人好兰花，常以兰花送人，同僚戏称“李兰君”。坊间传闻，李大人辞官荣归故里之时，将府中兰花尽数运走，携家眷以五只大船船载而过长江，再入汉江，由简池渡口上岸。途经老虎寨时，遇汉江浪里白条劫道，李大人大手一挥，将一船兰花拱手送与水匪，大当家的不屑一顾，欲劫持其家眷，二当家的看出端倪，让众兄弟们让出一条水道，待李大人走后，二当家的让弟兄们将兰花悉数搬至聚义厅，用刀斧一通乱砍，花盆应声而碎，众人皆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兰花！分明就是满地白花花的银子。

三日之后，老虎寨人去寨空，此后汉江水道再无匪患。

李大人故居位于凤凰村，与凤凰禅院比邻，当年的空前盛况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绵延数里的深宅大院也在李大人离世后渐渐没落，最终连残垣断壁都未曾留下，只有夕阳残照下的枯藤老树依稀记得那时的辉煌。就算是后人的凭吊，也只能在野陌荒草中寻找一方残碑，凭几缕袅袅青烟，去莽莽苍穹中询问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残魂。

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轶事里，记录下了李大人与德智禅师相遇时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李大人善马术，马厩里的宝马良驹足有十多匹。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那匹浑身雪白，四肢健硕，跑起来神骏无匹的白马。李大人特意花重金请驯马师专门照料，并为其取名“晴雪”，即梨花之意。

李大人辞官时，正值壮年，据说是因为遭人陷害，不得不远离官场，郁郁寡欢的回归故乡。

壮心不已的李大人并未因此而消沉，稍做调整之后，他便开始大兴土木。捐建学堂，码头，道路，医馆等公益设施，风头一时无两。当时的知县王慕也常常登门拜访，执弟子之礼，与李大人共同商讨为官之道治世之略。做过高官的李大人，见识绝非寻常知县可比，高谈阔论之间，已让知县大人受益匪浅，并佩服的五体投地。

为了表达对其的尊敬，王知县特意将位于高家池浅山的一片山梁赠予李大人，并投其所好，帮助其修建了一条马道，此山取名“马道梁”。

　　马道梁建成之日，王知县广邀社会名流，高官巨贾前来观摩。德智禅师做为一代高僧，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那日和风畅怀，旗番招展，鼓乐喧天。人群分列两边，李大人身骑白马，着青袍，长髯当胸，从山脚下缓缓走上来，面带微笑与一众宾朋作揖打招呼。众人皆抱拳作揖回之以大礼。

鼓声乍起，那白马乃军马之后，血脉里蛰伏着的远古战鼓澎湃战意，被这鼓声唤醒，立时便发狂似的往山下冲去，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白马已经冲到了悬崖边上。眼看一场惨剧在所难免，王知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这时只见人群中跑出一个光头和尚，几个健步便窜至马前头，一个飞身跨上马背，将吓得六神无主的李大人甩离马鞍，轻轻落在地上。再以一己之力，将狂怒的骏马硬生生的勒于悬崖尽头。那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响彻山谷。马背上，德智禅师稳如泰山，袈裟如征袍般在风中烈烈做响。

　　数日后，凤凰禅院，禅房被晨晖渲染的超凡脱俗，屋外鸟语花香，室内茶香四溢，德智禅师与李大人相向而坐，二人皆不语。稍倾，李大人起身，指着杯中的茶叶，朗声说道：“此茶上佳，观其形，如观人生，浮沉之间，已是赏心悦目；品其味，若品生活，苦尽甘来，犹为醍醐灌顶。大师若还有此等好茶，在下愿以一盆兰花换取，未知可否？”德智禅师也起身，双手合十道：“君本性兰，大雅士也，茶者，亦大雅之物也，我佛重缘，宝剑送英雄，雅物赠高士，大机缘也。如此，此茶便送与君又有何妨。”言罢，二人相视大笑。李大人命随从捧上一盆兰花，并拿起案几上的半罐明前茶，拱手作别。临去之时，指着那盆兰花说道：“此物虽雅，然亦可换取大师所需之俗物”。德智禅师送出山门，向李大人恭声说道：“我佛慈悲，本寺僧众，善男信女，皆永世不忘兰君之大恩”。

次年开春，凤凰禅院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扩建，两年时间，凤凰禅院的面积整整扩大了五倍。

山门重建之时，德智禅师命人于门楣处镌刻上“茶缘”二字。

山门外的功德碑上，居首位者，赫然便是李大人，捐善款，黄金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