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菊花》---追忆我的母亲（下）

杨学辉

（五） 我们生长在农村的人，来到城市之前，别的东西没有，但有一点是天生就具备的，那就是天性单纯，然而，在城市的纷繁世界里，这到底算个优点还是缺点，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母亲发现我变了，随之我也发现自己变了。而这种变化始于何时，我根本说不明白，也许是走出老家那一刻，也许是大学的那几年，也许又是走上工作岗位的这些日子。 母亲用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适应”了城市生活。刚刚进城来时，母亲对我们每顿饭之后把剩菜剩饭扔掉不可思议；对邻居之间互不相识不可思议；对葱葱蒜蒜一点小事都要花钱不可思议；对我偶尔的奢侈，喜好与朋友分享成百上千的名酒更是“痛心疾首”……可后来母亲懂了，明白了城市生活就是这些元素组成的，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儿大不由娘”，她慢慢开始放开我，让我自己去生活，在城市的喧嚣中，在拥挤的人流中，在复杂的社交中自己找方向，自己抓机遇，自己规划人生。 母亲似乎过上了别于故乡农人的生活，但她那种善良，那种淳朴，那种节简的乡下生活品质至死没变。我也曾给过母亲零花钱，但她从不为自己置衣填饭，一分不花，她说给孙子攒着，我买房子尤其不容易。我也曾带母亲坐过飞机出行，但她珍惜一切，容易满足，口口声声说啥福都享了，死了也值。母亲始终没忘村里那些曾经忙时帮过她耕种，在她感冒时问候过她的邻里乡亲，那怕是当年有过争执的也都宽容无谓，常常在我的面前提起他们，每次回老家都嘱咐我去看望。这大概是因为她对自己身体江河日下的担忧，也可能是预感到自己回不去了，让我别忘了那些好心人。 我经常在想，母亲可能不是一个普通人，她可能是一个圣洁的天使，看淡人世凡尘，看轻世俗万物。也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或是我前世一个普通朋友，她对于我太过谦虚和客气，只是路过我家，君子之交淡如水，她不便打扰，就轻轻离去…… （六） 那个带走母亲的死神，带走的不只是母亲的生命，还带走了我所有心无芥蒂的倾诉机会，带走了我原汁原味、不加装饰的语言，带走了我做错事情时能得到的原谅，带走了我遭遇挫折时能得到的安慰，带走了我迷途中的指南针，甚至我所有的真挚。 每一次加班，每一次在工作上遇到的麻烦，每一次违心地做事、说话时，我总能体会到我的幸福、甚至我的灵魂在三年前就随母亲离去了。现在我所有的只是空虚和迷茫，当然，还有无可排遣的压力，压得我更空虚、更迷茫。我所能做的，就只剩下喝酒解闷，就这一点点快慰，也终究会在一觉醒来时被空虚和迷茫取代。 生活在这样一个再无所依的物质世界里，我自以为淡薄名利，而现实的苦累却只为了名利。自以为清高，却把自己的行为用虚伪的话语包装得值得自己鄙视。 我把自己落在了三年前，上帝带走母亲时，其实并没有把我留下。 （七） 母亲走得很安静。给我留下的不是什么隽永的哲言，也不是一道我必须恪守的家规或者别的金科玉律，只是随光阴的流转，她生前多舛的命途、坚强的意志力、对人的善良和对我们毫不张扬的爱，在我的心头把痕迹烙得愈加深刻。而那句不知重复过几千遍的叮嘱，在母亲去世之后却被城市的喧嚣堙没，被不孝的我忽略，甚至背道为之。 母亲生前一辈子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烧香斋戒，虔诚得很。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普陀山，那里一座石碑上的一句话，让我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当众垂下头。上面写道：“人生有两件事不能等，一是孝敬，一是行善。”母亲一辈子身体力行，身教于我，却不肯给我一个孝顺的机会，一个回报她几十年如一日养育之恩的的机会。我活得很卑微，我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 每一次回忆，每一次怀念都让我把《诗经》中的《蓼我》用沙哑颤抖的声音背得很响亮：“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我常常在想；母亲这样的女性，她来到这世间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她就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培根说：“上帝不能处处都在，所以创造了母亲。”而我想，上帝要是真的有顾及天下苍生的心，她就不该牺牲一个母亲的所有来给别人那么多幸福，这样不是显得更不公平、不合理吗？残忍的现实就是：我想为母亲做点什么，但已经都不可能了。 而如果要说我这一生还为我的母亲做过什么的话，恐怕只有在她离世之后把她送回了老家，与父亲合墓土葬在那片人杰地灵、养活我家三代人的黑土地上，完成了她一生唯一一点对自己的心愿。 （八） 母亲就是那开在盛夏的一朵菊花，孤零零地奉献着她的美，她开在一个炎热烦燥的季节，谢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只留给我永无止境、日渐加重的追忆之苦。昨夜，我再次梦见一朵漂亮的菊花开在母亲的坟头，绚烂芬芳，一枝独秀。 早就想静下心来写一篇怀念母亲的文字，可一直不敢着笔，怕我这只笨拙的笔写不出最真实，最伟大的母亲，反而玷污了“母亲”这个庄严而神圣的词。 在母亲辞世三周年之际，我用火热的心，写下一份内心最诚挚的追忆，也算是我这个不孝之子唯一能给母亲做出的一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