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湘潭以前有许多古建筑,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江边上的宝塔。</p><p> 过去,文化生活单调落后,没有歌厅舞厅、桑拿按摩,没有刀光剑影或搂搂抱抱的电影电视,元宵节玩龙灯狮子,端午节划龙船,城隍会抬着菩萨游街演戏,以及中秋节游宝塔,是我们这里必不可少的、也是最盛大的文化活动了。在所有这些活动之中,我最喜欢、最怀恋的算是游宝塔了。游宝塔并非全是有闲阶层的人。城里人无论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每年到了中秋这一天,多半是要去游一游的。究竟这里边有什么掌故,我不知道,反正觉得它太好玩了。</p><p> 宝塔和这座旧城隔江相望。我年纪太小,游宝塔要过渡,家里老人不带我去,甚至连江边也没有让我去过。于是,到了中秋这一天,从吃过早饭起,我便和邻居家的几个小孩,检来许多瓦片,在巷口垒起“宝塔”来。“宝塔”垒得比我们自己还要高,肚子里面是空的,塞进许多柴火。傍晚,大人们游兴已尽回来了,看到了这圆圆的“宝塔”,一个个都惊讶不已。</p><p>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我们便一个个从家里偷来些桐油,浇在“宝塔”上,点上火,让它呼呼地燃烧起来。不一会,他就变成了一座火焰山。平日,大人们总是谆谆告诫我们,说小孩子不要玩火,玩火晚上会尿床。然而这一天,他们都显得特别宽容,也不深究偷桐油的举动,更不会指责烧毁“宝塔”是破坏文物,相反,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围拢来,观看这燃烧着的塔,并说这是“祭宝塔”。我们原以为,这只是孩子们好耍的事,没想到还能讨得大人们得欢心。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祭”字,更显示出它的神秘性和必要性。</p><p> 桐油烧尽了,“宝塔”烧红了,几乎每块小瓦片都红得透亮。这时,我们的情绪仿佛也被烧到了最高点,一齐围着透亮的塔跳起来,叫起来。等到红通通的塔逐渐暗淡下来,我们之中一定会有一个最调皮的小孩,带头扯开裤子,向“宝塔”喷射“水机关枪”,接着,许多“水机关枪”都一齐扫将起来。周围的大人们,没有哪个认为这是对神灵的不恭,莫非这就是“祭”字的奥妙?滚烫的“宝塔”呲呲地响起来,直到声音变得微弱了,我们才被大人们拉扯着,打着哈欠依依不舍地离开。</p><p> 后来,我终于看见江边那座真正的宝塔了。那是母亲带着我坐轮船,在船上看见的。在晨光的映照下,它镶上了一道金边,放出夺目的光彩。它比我们砌的“宝塔”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仿佛是一根金色的擎天巨柱,把整个天空顶了起来。母亲告诉我,这座宝塔镇住了江中的一条孽龙。还说,宝塔上原先有一个金铸的帽子,帽子已被东洋鬼子抢去了;后来顶上长出了一棵胡椒树,那是宝塔的头发,头发被勾鼻子的西洋人偷走了。宝塔再也镇不住孽龙了,所以河里年年涨洪水。从此,我对东洋人和西洋人没留下什么好印象。</p><p> 及至长大,我要出门谋生,坐船离开码头,我又看到了它,那座没有了“帽子”和“头发”的宝塔。在灰暗的天底下,似乎不是一座塔,而像年迈的母亲,挂着满脸的愁容,立在岸边为我送行。默默地祝福我一帆风顺,祈望我切勿忘归。轮船呜咽着,拖着长长的水花,越走越快了。宝塔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怕再也看不到它,急忙跑到船尾,独自伏在栏杆上,痴痴呆呆地向它张望。而它却仍然默默地、孤孤单单地立在岸边,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顶,显得十分凄徨。于是,我哭了。</p><p>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去登临这座宝塔。后来听人说,这座宝塔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它不但外部雄伟壮观,内部构造也相当精巧。整个宝塔有七层,里面没有一根梁柱,没用一颗铁钉,全部是砖结构;塔的墙体是夹层,夹层中间是盘旋曲折的梯子,既有上楼的梯子,也有下楼的梯子,上下楼梯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因此,一登上宝塔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每层的中心部分为一八方形的拱顶厅室,可摆上四桌酒席;塔内门多窗多,八面来风,四向可以凭栏。登上最高一层,能够鸟瞰全城;若是晴日,极目远眺,南岳衡山隐约可见。</p><p> 此塔现已不复存在,它既不是毁于天灾,也不是毁于兵燹,而是毁于文化大革命!轰隆一声巨响,将它炸倒,它的砖块用来“深挖洞”,砌防空工事。古人智慧的结晶,毁于一旦!湘潭是一座历史名城,以前,这里古建筑鳞次栉比,数不胜数,现在,虽然城还在,并且比过去更加繁华气派,而它历史呢,却深藏在档案馆里了。</p><p style="text-align: right;">侯广谊——往事并不如烟之一2005年春</p><p> 注: 如今,宝塔也原址复建多年了,有兴趣者可电子地图搜索宝塔前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