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每当晚饭的时候,南腔北调的叫喊声就在大院里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p><p><br></p><p>“传睿——”,刘传睿母亲个子不高,但嗓门很大,拖着长长尾音的喊声很有些四川味道。</p><p><br></p><p>“尕军,尕斌”,张有军和弟弟张有斌岁数差距不大,总是一起在外面疯玩,他们的母亲蔺老师短促的喊声很符合青海人干脆利落的性格。</p><p><br></p><p>“卫呀,超啊”,张英卫、张英超的母亲语速缓慢,但简洁明了,充分显示了中原语言的特色。</p><p><br></p><p>“元旦,鲜花”,不知为什么,祖籍甘肃定西的杨青山叔叔给他的两个儿子起了这样奇怪的名字。</p><p><br></p><p>我的同学张妍也是甘肃人,她们一家人把她的弟弟叫“四军”,我们跟着喊了好几年才发现人家其实叫“树军”,是甘肃口音骗了我们。多年以后,学文艺的张妍到广州北京闯荡,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张浅潜”,摄影圈的朋友拿着她的宣传册跟我吹嘘“认识一个从青海出去的北京名人”,我看了半天说:“这不是我的同学张妍吗?”</p><p><br></p><p>6岁那年,我和三哥从河北老家来到了青海一个偏远的小镇——玉树州结古镇。</p><p><br></p><p>去往玉树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母亲说那是一次惊险的历程:从西宁走到半路上的玛多县时,我晕了过去,但是班车要在这个海拔4200米的县城过夜,很多人出主意让母亲回返西宁,但当时距离西宁将近500公里,实在两难。昏迷呕吐了一夜,第二天班车翻越了5000多米的巴颜喀拉山,走到称多县清水河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你指着外面的牦牛说了句‘那是啥?’,我的心一下落到了肚子里”母亲说:“你爹让我回去接你们,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我都要把你们交到他的手里。”</p> 结古镇很小,人口也不多,但是对于我这个来自河北农村的孩子来说,还是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br><br><div>在老家,身边的人都说着一样的邯郸土话,甚至家家户户锅里的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一天到晚的小米稀饭。到了这里,伴着天南海北的语言,一片片不一样的天空开始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br><br></div><div>山东人家里好像永远都是吃的馒头菜,陕西人家里面条占了主流,甘肃人似乎一天三顿都离不开洋芋蛋,四川人则“三天不吃大米饭,腰杆子疼”……<br><br></div><div>我在老家从来没有吃过大米饭,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因为老家顿顿喝稀饭,我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白花花的干饭叫“稠饭”,而浓重的邯郸口音听起来更像是“臭饭”,我也因此被取笑了很长一段时间。<br><br></div><div>五湖四海的人聚到一起,各有特色,不知道是哪个才子佳人编出了各种段子,在孩子们中间流传着:“山东吃大葱,放屁咚咚咚”“陕西娃,你爬哈,俄给你沟子上画娃娃”“河南大裤裆,买菜不用筐,茄子辣子一裤裆”……现在喜欢较真的人一定会说这些段子可以归类为“地域歧视”,但在那个时代,人们没有这个概念,孩子们追着打着闹着,“歧视”里没有愤怒,而是满满的快乐!</div> <p>最能显示地域特色的地方是学校,个性的老师们给人留下了不一般的印象。</p><p><br></p><p>地理老师是陕西人,已经记不得他的姓名了,但是他把“人造地球卫星”说成“人草气球卫星”的陕西口音倒是一直记得很清楚。</p><p><br></p><p>同学们激怒了时建群老师,总会换来一句新颖的河南绝骂:“你们这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p><p><br></p><p>回答错了问题,青海籍的段发辉老师批评的就很直接:“放你妈的圈圈屁”。</p><p><br></p><p>化学老师蒲新忠是四川人,把他惹毛了收获到的是一句川普话:“你还给我两个牛嘞,我给你3分”,结果在考试后发现,蒲老师说话算话,真的给了3分。他的夫人胡老师是生物老师,有段时间胡老师怀孕,本来身材就不高的她远远看去圆嘟嘟的,藏族同学文生很有表演天赋,学胡老师走路的样子,到了讲台前面做了一个“搬起肚子放到讲台上”的夸张动作,惹得全班同学大笑不止。</p><p><br></p><p>班主任蒋征老师是江苏苏州人,总是穿着很有品味的服装,尤其是她的小皮鞋,一双一双的都很精致。虽然蒋老师个子不高,但脾气可不小,发起火来一点不像南方女人,一群比她高出不少的小伙子大姑娘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有一次,我们一帮人用红领巾当鞭子抽着玩,被蒋老师逮个正着,我被带到了办公室,蒋老师义愤填膺地说“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抄起教鞭就往脑袋上打,我原本以为打两下算了,没想到蒋老师连续抽了十几下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痛壮怂人胆”,我抢下教鞭撅折扔在地上,走出了办公室。</p> <p>不要以为我们的老师“都很孬”,其实他们都是好老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了玉树,我们有幸遇到了他们!</p><p><br></p><p>英语老师杜丽华,面相有些像外国人,那是因为她的母亲是奥地利人。杜老师的父亲是国民党时期的警察,她的母亲来到中国跟他父亲结婚,后来受到冲击,从南京回了浙江老家,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直住在浙江乡下。电视台曾经播过一个记录片《芬妮的爱》,讲的就是杜老师父母的爱情故事。</p><p><br></p><p>杜老师到玉树,也是因为受到了父母的影响,她后来离开玉树,回了浙江。</p><p><br></p><p>像杜老师一样,离开玉树的老师很多,高养健、罗中文等好几位老师后来都成了教授。</p><p><br></p><p>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数学老师苏桂英竟然就住在我的楼上,苏老师的丈夫是青海省的首席板胡演奏家,她的女婿是我供职单位的一位前辈。</p> 说完了老师,也该说说我的同学们了。<br><br><div>文生小时候就是个帅哥,比我大两岁,他自己说因为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时代,所以家里人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当时他父亲布周在玉树州公安处工作,家里兄弟姐妹5个,他是最小的,所以家里人又叫他“小弟弟”,我学着他家里人叫他,他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能这样叫,因为我比他小。<br><br></div><div>文生是个不断制造笑料的人。撒拉族的陈老师长相秀丽,但有一个缺点:下巴看起来要比一般人的弯一点,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月儿弯弯”。有一天,陈老师问同学们电影院演的什么电影,文生一着急把“月亮湾的笑声”说成了“月儿弯弯的笑声”,陈老师当然没有放过他,结结实实回敬了他一个耳光。还有一次文生把罗马尼亚电影“橡树十万火急”说成了“橡树一百万大急”,好在没有哪个老师的外号叫“大急”“大鸡”之类的,否则他一定还会挨揍。<br><br></div><div>索南永措和普布永措两个人好像永远在一起,如果有人得罪了她们,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两个大个子女生不止一次把小伙子们打的满院子乱跑。<br><br></div><div>还有一个大个子的江海梅,可能因为父亲是警察的缘故,她常年练习拳术,很有些侠女的味道,后来如愿考上了司法学校,但是多年以后却在宣传部门工作,侠女变成了淑女。<br><br></div><div>那时候,大院跟大院之间的“战争”是很让人回味的“大规模行动”。我们住的院子里孩子多,旁边的军分区大院孩子也多,这两个大院的战斗一般都很激烈。几十个孩子隔着墙头用土块、石头和弹弓开战,可能是受家庭的熏陶,有时候还会使用点埋伏、迂回、包抄的战术。我的同学晁掌旗和侯建涛都是军分区的,但在两个大院之间的战斗中,同学情谊退居其后,绝不会手下留情,等战斗结束,同学还是同学,丝毫不受“院际战争”的影响。</div> 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的书包里都装着一根绳子,作用是逮住游走在街道、大院和山上的马驴牛,骑上疯狂一阵。有一次,我跟文生、张有军在体育场院子里逮了一头毛驴,文生骑上跑了一圈,等我骑上去的时候毛驴耍起了驴脾气,一步也不走。文生找来一根棍子,硬生生捅进了毛驴的屁股,被激怒的毛驴驮着我冲着旁边红旗小学隔墙上的一个小门狂奔而去,我埋头抱住驴脖子,嗷嗷乱叫,毛驴一个跳跃冲过小门以后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也被甩出了好远,疼得满地打滚,追上来的文生和张有军看到我的狼狈相,笑的弯下了腰。<br><br><div>玉树路途遥远,新鲜蔬菜和水果奇缺。一次父亲到西宁开会,回去的时候买了一个高压锅,锅里放着几斤桃子,父亲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到家放下东西就出去办事了,我跟三哥发现了高压锅里的宝贝,一气吃了个肚子圆,害的父亲给邻居分享的时候只拿了4个过去,很有些难堪。还有一次我跟三哥上山去玩,吃了不少野葱野韭菜之类的“山珍”,回到家发现母亲刚买回来的豆腐放在案板上,就偷着吃了几口,结果双双中毒被送进了医院。<br><br></div><div>那时候孩子多,几乎家家如此。我家兄弟4个,平常帮助父母干家务是分内的事,大哥会炒菜,是家里的“大师傅”,二哥的馒头蒸的好,是“面师傅”,三哥负责点火加火,是“火师傅”,我没什么用处,大哥给了我一个“扶锅师傅”的闲差,意思是做饭的时候我只要“扶着锅”就行了。<br><br></div><div>有一段时间,院子里一个比我大的家伙经常欺负我,他们兄弟两个一起,我又打不过,一连好几天。母亲生气了,给几个哥哥说:“去把他们打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挨过欺负。那时候小孩子打架,大人一般都是教训自己的孩子,但也有例外。</div> 13岁那一年,我跟我的很多同学一样,也离开了玉树。<br><br><div>这一走,好多年。<br><br><div>再后来,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又经常回到玉树。<br><br></div><div>带着新的眼光和心情,我几乎走遍了玉树的山山水水。我知道,现在的玉树早已不是儿时的玉树,每当走在玉树的街头,我总在寻找曾经的点点影踪,那里全是美好,美好到甚至能从高原的寒冷、缺氧以及晕厥里感受出阵阵的暖意!<br><br></div><div>我感受到的,是玉树的亲切。在青海,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感受到的是海西、果洛、海南、海北乃至青海的亲切,他们来自中国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因为解放、因为建政、因为建设、因为生存……他们来到了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就像抛洒在草原或者戈壁上的草种,兀自生根发芽,兀自成长死亡。<br><br></div><div>“青海人不排外”,这是很多外地人对青海人的感受。“不排外”是因为很多青海人本来就来自四面八方。一个青海人,可能会说好多地方的方言,那是因为他的身边有太多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他们在一起生活、工作、交流,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物种”——新青海人。</div></div> 这些来自远方的“新青海人”,内心很矛盾。我的朋友吴志刚说:我们这些人回老家,人家说我们是青海人,到青海又说我们是外地人。承载我们心灵的地方似乎无法承载我们的肉体,承载我们肉体的地方又好像无法承载我们的灵魂。<br><br><div>这些来自远方的“新青海人”,内心也很坦然。生活把他们推到了距离故乡千里之外的远方,他们就安静地生活着,忍耐着,奋斗着,他们包容,他们善良,热爱青海,也想往故乡。<br><br></div><div>玉树之于别人,是一个新鲜的地名,是遥远的远方。<br><br></div><div>玉树之于我,是深藏在心底的记忆,是一段浸透血脉的生命历程!(完)</div>